庆安三年,冬。
鹅毛大雪连下三日,将整座皇城裹进一片素白。
司府后院的红梅开得正盛,殷红的花瓣顶着蓬松雪团,风过处,簌簌落下碎玉般的雪沫,混着梅香漫进暖阁。
大国师玄渊立于太极殿丹陛,玄色道袍上落着未融的雪,手中罗盘指针微颤,终在某一刻定格。
他抬眼望向天际,沉声对御座上的帝王道:“陛下,紫微星旁忽现异光,伴太白星耀世——此乃祥瑞之兆,不出今日,必有天命之女降世,福泽苍生。”
帝王抚着龙椅扶手,眸中映着窗外飞雪,沉思着:哦?是哪家有此福分?
话音未落,宫门外传来急报:“启禀陛下,镇国将军司传青府中,夫人临盆了!”
一个时辰后,身披红袍金甲的司传青翻身下马,玄铁枪上的雪水顺着枪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痕迹。
产婆从内院奔出,屈膝时鬓角还沾着雪:“将军!生了!是位千金!哭声洪亮得很呢!”
几乎同时,婴儿清亮的啼哭穿透风雪,与远方快马传来的捷报撞在一起——西域八百里加急,大皇子顾川恒率军直捣匈奴王庭,收复凌沙城,设五北都护府,边疆平定。
帝心大悦,连颁两道圣旨:封司传青之女为“同安郡主”,赐黄金百两;晋顾川恒为“靖西王”,享食邑三千户。
司府红绸高挂,与漫天白雪相映,一时风光无两。
谁也未曾留意,太极殿一角,三皇子顾淮珩望着司府方向,指尖将玉佩捏得发白。
七年后。
司同趴在母亲膝头,听着窗外夏雨淅沥,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
“阿娘,后来呢?土匪没找到阿爹吗?”她仰起小脸,羊角辫上的红绳沾着水汽。
司夫人笑着将她往怀里拢了拢,指尖划过她眉间那颗浅浅的朱砂痣:“傻丫头,你阿爹那时可没现在机灵。他听土匪要搜米缸,就屏住气往缸底沉,是我往上面撒了把糠,才没露馅。”
“那阿娘是怎么爱上阿爹的?”司同憋着笑,忽然被人从身后捞起,胡茬扎得她脖颈发痒。
司传青刚从演武场回来,一身寒气混着雨水:“等你及笄了,爹再告诉你——当年某人偷偷把米缸里的糠换成了红豆,害得为父在缸里憋了三个时辰,差点喘不上气。”
司同咯咯直笑,挣开他的怀抱抓过油纸伞:“我去问哥哥!”
看着她跑向演武场的背影,两人相视一笑,司夫人替丈夫解下披风:“今日格尔皇后遣人送了西域酥酪,说是靖西王从边疆带回来的,给孩子们尝鲜。”
司传青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茶盏上,轻抿一口后抬眸看向司夫人,语气沉稳:“皇后向来心思细腻,自从太子常来训练场与司哲练习骑射,她也跟我们亲近了不少,只是除了送些吃食,可还有别的话?”
司夫人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她远嫁至此,想必也只是单纯思念家乡,她既送来了,总是一番心意,不收的话反而显得我们太过轻慢,这人情往来,总是要做周全些才好。”
司传青沉默片刻,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如墨般漆黑的雨夜,雨丝被风吹的肆意飞舞,打在房檐上沙沙作响。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以来从未参与党争之事,即便新主登基,只要我们行事谨慎,不被卷入权利纷争,应能保得平安,只是…”
“只是什么?”司夫人急切的走到他身旁,脸上满是关切。
暖炉里的炭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脸色忽明忽暗。
司传青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幕:“圣上染了风寒,已有半月未曾上朝。前阳洪水刚过,国库空虚,若此时……”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若朝堂生变,他们怕不是会蠢蠢欲动,趁机发难,太子还小,不一定能够分辨是非对错,这种情况下咱不得不防。”
“那便提前做些准备。”司夫人思索片刻。
“嗯,不过还有一事我要弄清楚,不去查明白我这心始终放不下。”
司夫人点点头,随后轻轻的靠在他的肩头,心中祈愿着家人平安。
远处传来司同与哥哥司哲的笑闹声,司传青闭了闭眼:“只求这风雨,来得慢些。”
几日后,雨势更烈。
太和殿前,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朝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沉甸甸的。
殿内,龙涎香混着药味弥漫。
格尔皇后握着皇帝枯瘦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榻上的帝王气若游丝,呼吸间带着浓重的喘息,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染红了明黄锦被。
“陛下……”皇后声音发颤,却被他挥手制止。
元公公捧着圣旨的手在抖,他跟随帝王四十余年,从未见龙体衰败至此。
当帝王最后一口气消散在药味中时,他探过鼻息,猛地跪倒在地:“陛下……龙御归天了!”
皇后缓缓起身,理了理凤袍下摆,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元公公,宣读遗诏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传位于太子顾行之,着靖西王顾川恒辅政,司传青掌京畿兵权……钦此!”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静止。百官中有人窃喜,有人惊惶,更有人悄悄望向宫门方向——三皇子顾淮珩还未到。
太子顾行之被侍卫簇拥着入殿,十三岁的少年身形单薄,跪在龙榻前,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父皇……儿臣无能……”
突然,角落里传来低低的笑,像毒蛇吐信。顾淮珩从阴影中走出,玄色蟒纹袍上沾着泥泞,手中长剑在地面拖出刺耳的火花:“无能?顾行之,你总算说了句实话。”
他一步步逼近,剑刃映着少年煞白的脸:“你以为父皇真疼你?若不是你娘当年用巫蛊之术咒死了我母后,这后位、这太子之位,轮得到你们母子?”
顾行之猛地抬头:“你胡说!我娘从未……”
“胡说?”顾淮珩笑出声,剑尖挑起太子的下巴,“七年前佛寺那池碧水,若不是我一时手软,你早就成了池底的鱼食!”
顾淮珩眼中闪过狠戾,他挥剑斩断榻前的帐幔,寒光一闪——龙榻上的头颅滚落在地,血溅了顾行之满身。
少年吓得浑身僵硬,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炭。他看着顾淮珩提着父皇的头走向殿门,看着那沾满血的头颅被甩下丹陛,滚落在百官面前。
“从今往后,朕就是天子!”顾淮珩站在台阶顶端,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顺我者昌,逆我者……”他一脚踩碎地上的玉佩,“如此!”
他不在乎后世史书如何写自己,弑父,不孝,不配为人,都无所谓,因为这史书由他这个有胜者书写的。
司传青在人群中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他趁乱找到副将隐叔,声音压在暴雨里:“带太子从密道走!去城郊竹林别院,我随后就到!”
隐叔刚转身,就见顾淮珩的死士如鬼魅般涌出,刀光闪过,几个试图反抗的大臣已倒在血泊中。“杀!”顾淮珩的嘶吼混着雨声,“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司传青拔出腰间佩剑,挡在隐叔身前:“走!”
他挥剑劈开迎面而来的刀,余光瞥见顾淮珩正盯着自己,嘴角勾起残忍的笑。他知道,这场血雨,终究还是淋到了司家。
皇城上下,一瞬间血流成河,仿若人间地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狂风呼啸着席卷而过,抽在片片红瓦上发出凄凉的悲歌。
司传青骑上快马,满心挂念着家中夫人与孩子,他心急如焚,决定回司府一趟,然而,他的行踪早已被死士盯上,就在半路上,叛军们犹如野兽四处肆虐,他们挥舞着明晃晃的兵器,见人便砍,所到之处,哀嚎遍野。
他们从黑暗中杀出,将他团团围住。
“司传青!你也有今天!”为首的叛军叫嚣着,正是先前与他作对的官员,此时已脱下臣服,挥舞着匕首:“你今天插翅难逃,老子给你留个全尸,杀!”
话音刚落,前排的几名叛军挥刀砍下,司传青毫不畏惧,跳下马一脚踢翻了他们,他怒目而视,抽出腰间的佩剑,与叛军们展开了激烈的拼杀。
半晌后,司传青满身伤疤,叛军们都被打倒在地,不敢再上前,紧接着身后的叛军支援过来,人数越来越多,尽管他武艺超凡,但人数众多,渐渐的力不从心,身上也多处负伤。
与此同时,司府上下到处都是慌乱奔逃的侍女小厮们,他们面容惊恐,尖锐的喊叫声回荡着整个府邸。
花园中原本娇艳的花被践踏的不成样子,花枝惨败,花瓣凋零,池塘里的水也浑浊不清,里面还飘着几句尸体,令人头皮发麻。
司夫人紧紧拉住司哲的手,姣好的面容充斥着绝望的神情,声音颤抖而又坚定:“哲儿!快带着妹妹走!钻进柜子里,从后院的密道出去!别管娘!”
“娘!你快跟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走!”司哲抱着司同哭喊着,眼泪止不住的流在脸上“娘,我们一起走,求你了!我不能丢下您!”
屋外的叛军翻进大院,四处搜寻着他们的藏身处,司夫人强忍着泪水,用力的扇了他一巴掌:“要跟带着你妹妹好好的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快!听娘的话,顺着密道一直走!逃出去,别回头!”看着面前两张稚嫩的脸庞,她又心疼的伸手紧紧抱住二人,强撑起笑脸抹下嚎啕大哭的小女儿的眼泪,那神色犹如平日温柔。
司同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周遭的一切事物开始变得虚幻模糊起来,染着鲜血的手不停向前扑着,却怎样也碰不到那个会温声细语叫着自己“同儿”的阿娘。
窗外不知何时点起了大火,火光熊熊燃起,迅速的就烧到了屋内,黑烟滚滚而来。
“司哲!带她走!”
凄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身后的人将她腾空抱起,拽进了那小小的柜子中,司夫人低头痛哭,颤抖着锁上了柜子的门。
她缓缓站起,毅然决定的走向门外。
司哲捂着妹妹的嘴,透过缝隙望着母亲,望着那道再也见不到的身影。
女人嘴唇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鲜血却比音节更早涌出,叛军一脚踹开大门,那根长箭直直的穿过她的心脏,泪水也滚滚而出。
那道身影逐渐被黑烟吞噬,他也忍着剧痛抱着妹妹爬过密道,翻过这充满杀戮与血腥的宫城,每一处都回荡着痛苦的呻吟与绝望的哭喊,那浓重的阴霾,久久无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