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皇城的第二天,晨雾尚未散尽。
司哲牵着瘦马走在泥泞的山道上,鞋履早已被泥浆浸透。
司同趴在马背上,小脸蹭着冰凉的鬃毛,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昨夜她梦见母亲在火里向她招手,惊醒后便再没合眼。
“哥,我们要去哪里?”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晨露打湿的碎玉。
司哲蹲下身替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指尖触到她冻得冰凉的脸颊:“去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
他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是昨夜从烧焦的厨房里摸出来的,“先垫垫肚子。”
“这是…神仙桥。”司哲拿着图纸开口说道,看见前方那片青翠的草地,才停下脚步。
远处,一座玉石桥横跨溪流,桥身历经岁月冲刷,却依然泛着温润的白光。
它那镂空的桥栏上雕刻着精美的云纹,阳光穿透那些细密的孔洞,在桥面投下点点光斑,随着水波的晃动而闪烁。
“同儿,我们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司哲轻轻拍了拍她握在缰绳上的手,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心疼。
头上的斑鸠呀呀的叫着,森林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轻一重,人数不多,听起来像在奔跑。
意识到危险的司哲立即将马的栓到树根下,接着抱下司同躲进了附近的草丛里。
“嘘。”他噤声,一手伸向了别在腰后的匕首,另一只手捂住了妹妹的眼睛。
那把刀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物件,刀鞘上还刻着“忠”字。
就在一阵风平浪静之后,两个模糊的身影从远处走来,窃窃私语。
“陛下,在有半个时辰就能到清易堂边界了,我们稍作歇息,继续赶路吧。”一身黑衣不惑之年的男子看向一个白衣少年。
“无碍,我们还是快走吧。”白衣少年挥了挥手说道。
见状,身后的男子点了点头,两人逐渐靠近那颗老树。
马儿见有人来,长嘶几声,湿漉漉的眼睛眨着,蹄子还在地上有节拍的扑嗒着。
黑衣男子眯起眼睛,靠近时手上举着长剑,将白衣男子护在了身后,直到退到树的背后,环顾一周,没有一个人影。
“这…怎么会有一匹马拴在这。”
“陛下,卑职先行探路,若有异动,您立即骑马向南。”
只见那人来到树的前方,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定睛回望,突然愣住了。
“等等,这马…”
“隐叔!!”
突然之间,一道女娃的声音从附近草丛冒出,他闻声望去,一大一小的两个“花猫”正在那傻傻的站着,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脸颊。
“郡主…小将军…”隐叔双眼瞪大,反应过来立马撇下了长剑,紧紧的上前抱住了两人。“小将军!你们还活着!!真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司哲从未想到,会在这遇见隐叔,从小到大他们两人都是他带着的,感情也是比平常主仆还要深,在他们的心中,他已是亲人所在。
隐叔笑着抹了抹司同的眼泪,良久之后,几人才从大喜中平静过来。
司同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身后那人的脸,眉眼清秀,有着一双琥珀似得眼眸,脸色苍白,微金的头发丝丝缕缕的垂在胸前,她认得他。
那人正是当今太子:顾行之。
“少将军。”顾行之的声音比纸还轻,他望着司哲,忽然屈膝跪下,动作牵扯到手腕的伤口,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是我连累了司家。”
司哲扶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一片滚烫的湿意——少年竟在发抖。“殿下起来说话。”他的声音很沉,像压着千斤巨石,“我父亲……”
“司将军他……”隐叔别过脸,声音哽咽,“将军杀出重围后,回府的路上被叛军围堵,殒了…”
司哲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到树干,才勉强站稳。
“府里……”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七十八口,无一幸免。”顾行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混着泪落在地上,“三皇子疯了,连三岁的七公主都没放过。若不是司将军拼死把我推进修道院的暗格,我早成了他剑下亡魂。”
司同站在一旁,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她听见哥哥牙齿打颤的声音,看见隐叔背过身抹眼泪,突然明白——那个总把糖人藏在袖口里的父亲,那个会笑着听她背诗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不是因为你?”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扎进每个人心里,“隐叔,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他被立为了皇帝,三皇子才带兵谋反,我爹爹才再也回不来,我娘才死在了大火中!!如果不是要救他,我娘…我娘也不会死。”
顾行之猛地抬头,顾行之知道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便提起了勇气抬头说道:
“我知道现在没有脸面见你们,但请给我一次机会,从今以后,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全部都任由你们司家处置,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
“这本不该怪你的…”司哲抹下眼泪,指尖发白,伸手将顾行之扶起。
隐叔急忙将司同搂进怀里:“郡主,别怪殿下,三皇子早有反心,就算没有殿下,他也会……”
司同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回想昨日染红了黑夜的火光,回想司府众人惨死的场景,回想阿娘最后凄厉的嘶吼…
隐叔眼眶泛红,双手颤抖着,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与无奈:“如今我们还活着,此后也是要互相照应互相挟持。我们不要求你心中无恨,但你阿爹为了我们付出了这么多,我们是不是也要对得起他呢?”
“我知道…我不应该恨他,可是…”司同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可当我看到他,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去恨…”
看着眼前懵懂的小姑娘 ,隐叔心酸的感叹了一声。
申时的云层压得极低,像一块浸了墨的棉絮。
一行人刚过神仙桥,就见远处山峦间隐现青灰色的瓦檐。
“那就是清易堂。”隐叔指着云雾缭绕的山坳。
司同攥着隐叔的手,掌心被他老茧硌得发疼。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隐叔总爱用这双手给她编草蚱蜢,说等她及笄了,就教她骑烈马、挽强弓。
“隐叔,等我们到了清易堂,我给你上药。”她仰起脸,认真地说,“我会像阿娘那样,把草药捣得细细的。”
隐叔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正要说话,林中突然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的翅膀声划破寂静。紧接着,马蹄声如擂鼓般传来,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
“是禁卫军!”隐叔脸色骤变,拽着众人往密林里钻,“他们的嗅觉比狼还灵!”
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近:“抓住太子!赏黄金千两!”“三皇子有令,死活不论!”
“不好!是追兵!”隐叔脸色骤变,“快!往山上跑!”
急促的脚步声中,三皇子的禁卫军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身穿黑色铠甲,头戴朱丹盔,手中的弓箭泛着冷光 。
领头的将领戴着山河盔,眯起眼睛在山道上扫视,突然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兵分两路!你们去搜东边山道,其余人随我追!抓到太子,就地杖毙,重重有赏!”
众人慌乱间朝着山上奔逃。隐叔虽然咬紧牙关,脚步却越来越沉重。
司哲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喘息,心如刀绞。
“你们快走!”隐叔突然停下,扶着身旁的大树剧烈喘息,“再往前不远就是清易堂,官兵找不到那里。我一大把年纪了,只会拖累你们!”
“隐叔!”司同急得眼眶通红,死死拽住隐叔的衣袖,“我们一起走!”
司哲也连连摇头,这番场景像极了当初大火之中,阿娘拼死叫他快走的情景:“隐叔,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弃你不顾!”
隐叔却用力甩开司同的手,像个倔强的孩童般涨红了脸:“别犯傻!我这条老命能护住你们,到了九泉之下,也有脸见司将军了!快走!”说着,他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刀,转身朝着追兵的方向走去,“再不走,谁也活不成!”
司哲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
随后他猛地转身,将满脸泪痕的司同抱上马背,声音沙哑地对顾行之说道:“殿下,拜托你了!你我四人兵分两路,我不能丢下隐叔不管,司同就交给你照顾了!还请殿下先带着司同去清易堂,我们随后就来!”
顾行之神情恍惚一瞬接着立马答应:“好,司哲,你们一定要平安无事!”
司哲紧握双手,看向司同。
“哥哥!我不要!”司同拼命挣扎着,却被顾行之死死按住。
司哲狠下心扬起马鞭,重重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朝着山道狂奔而去。
“哥哥——!隐叔——!”司同的哭喊呜咽声凝在嘴边,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漫天的暮色和越来越近的喊杀声 。
瘦马在山道上狂奔,载着两个失去一切的孩子,奔向云雾深处的清易堂。
身后,是血色浸染的暮色;身前,是不知归途的前路。
只有风里,还残留着隐叔最后那句“活下去”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