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两点。

    东京某福利院。

    黑川岁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慢吞吞从床上支起上半身。

    身旁是熟睡的同龄孩子，软乎乎的脸蛋因为陷入深眠而泛起桃红的血色，黑川岁盯着幼小孩童一眨不眨，青碧色的瞳孔微微紧缩，忽然被一双手从身后捂住眼睛。

    “别看了。”

    白发男孩的声音沙哑，似乎是被她的动作吵醒，不耐烦地制止她：“饿了就去食堂，找一找应该有剩饭。”

    顿了顿，又不放心地补充：“不许盯着别人流口水。”

    手心里的眼睫缓缓眨动，和她的动作一样迟缓，磕磕绊绊地吐出一个字：“……好。”

    男孩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门后，皱着眉，闭上眼，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黑川岁在黑暗中走得平稳匀速，今夜没有月亮，楼道里没有一丝光，然而这并不妨碍她的脚步，好像她生来就能看清黑暗里的东西一样。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是一只岁阳。

    一只占据了濒死的毁灭命途行者身躯的岁阳。

    岁阳，别称星火之精、附魂者，以纯能量形态存在，会本能地循着情绪的气味锁定猎物，占据躯壳，吃掉七情六欲，使宿主变为行尸走肉。有限寿数的生灵携带着爱欲生死的强烈情感，是岁阳最为垂涎的食物。

    而她却意外诞生在一颗行将毁灭的星球上，大地停转，生灵哀嚎，每时每秒都在逝去无数的生命。这股庞大的、即将消亡的记忆洪流引来了流光忆庭的忆者，他们会在行星消亡前把所有记忆保留下来。忆者没有实体，全是模因生命，她没办法附身。但如果附身在这颗星球的某个普通人身上，又会立刻死去。进退两难，开局天崩，眼看着自己要被忆者捕获，她不得不随便找了个拥有命途力量的躯壳，不管不顾慌乱地逃出这颗星球。

    等她好不容易逃离，才发现自己附身的这具躯体浑身淌着金血，身上没一块完整的皮肤，看起来就要死了，同样的，无论她怎么呼唤身体里的灵魂，也没有任何回应。

    流淌的金血、死亡的星球。

    还有身体里澎湃的毁灭命途力量。

    岁阳感觉脑子一团乱，她没有记忆，自然不知道身体的主人死去前发生了什么，不过脑海中自带的常识告诉她，行走于毁灭命途的行者——比如立誓毁灭一切文明与生命的反物质军团——他们获得名为「毁灭」的力量，反物质会补足他们的残躯，换言之，毁灭行者一般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可眼下却死去了一位，而她还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反正这具身体归她了，刚诞生的岁阳满不在乎地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很快开始思考起接下来的行动。

    换星球是肯定要换的，鉴于这副身体破破烂烂的模样，她决定先去无名的边陲星球修养一阵，或者就近选一颗拥有文明的星球再换一个情感更加充沛的宿主——无论怎样，先摆脱当前的困境。

    然而，不出意外的话又出意外了。

    她的人生好像就没顺遂过，从出生开始，到降落的星球，对于拥有无尽寿命的岁阳而言短短一瞬的时间里，无一例外都出现了差错。

    在星海里飘浮的时候，被卷入乱流，回过神来一头栽进陌生的星系，找不到星穹列车铺设的银轨，意味着这是一颗连开拓都未曾抵达过的世界。

    残余的力量不允许她进行空间跃迁，岁阳晃了晃失血过多的脑子，在湛蓝的星球外空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降落。

    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颗星球的负面情绪太过浓郁，几乎要扑到她脸上了。而其中最深沉最美味的那块，就是她的目标。

    总而言之，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外表四岁、真实年龄四天的岁阳，在人群里挑选新宿主没多久，就被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围起来送进了现在福利院。

    在那之后孤零零的岁阳来到这个世界四年了，为了弥补破碎的身躯而退化成小孩的她，如今也是八岁的模样。

    期间不是没想过换个宿主，岁阳在见到白发男孩的第一眼，就决定占据他的身体，可能是她的眼神过于直白，男孩二话不说把她打了一顿。

    暴怒的院长赶来分开两人，没想到男孩力气很大，愣了一下把她拖出福利院，直接丢进后山的灌木丛里。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

    岁阳以为他专门把自己拖出来暴打第二顿，正准备拔腿就跑，可他却蹲了下来，按了按她的伤口：“……你的血怎么是这种颜色。”

    伤口很快渗出金血，岁阳歪着脑袋，没听懂。

    没有联觉信标，也没人教她认字说话，只看见男孩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黑皮的男孩问了第二遍：“你是听不懂还是小哑巴？”

    岁阳依旧没开口，听不懂就是听不懂，再问也不会发生奇迹。

    黑皮白发的男孩啧了一声，看得出来他没什么耐心，把她的衣袖往下捋了捋，盖住那块伤口，“别让大人发现，……算了，反正你也听不懂。”

    他在地上捡了块锋利的碎石，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液滴在她的手背上，男孩的手指沾了血，往她的伤口附近蹭了蹭，指着她的血液和自己的血液比划，“我们的颜色不一样，看清楚了。”

    不耐烦，动作也粗鲁，但是个温柔的人。

    岁阳低着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普通人的血是红色的，毁灭行者的血是金色的，如果被人发现她占据的这个身躯是毁灭的虚卒，她会被恐惧毁灭的普通人弄死。

    虽然没有身体她也不会死，但有宿主总比没有宿主好，刚诞生的岁阳力量并不强大，它们是靠吸收同类或是吞噬智慧生物的情绪增强力量的，可这里既没有可以吃掉的同胞，也没有能一口吞下就能变得无所不能的存在，所以在消化情绪缓慢成长发育的这段时间，能躲一天是一天。

    岁阳懂了，点点头，捂住擦伤的手臂，再次重重点头。

    见她点头，白发男孩松了口气，胡乱地把自己的血抹在她身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岁阳没有立刻跟上，她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难以言喻的饥饿感让她差点失控，所以她现在该做的不是回去，而是找一个地方填饱自己空虚的本体。

    岁阳的视线在逐渐昏暗的天空下瞥了两眼，往深黑的巷子里走去。

    巷子里的是一只由人类负面情绪扭曲形成的异形怪物，不过岁阳的眼里没有美丑，只有好吃和不好吃的区别。

    岁阳能轻易分辨出情绪的味道，并且将这些情感分为：好吃、酸涩、甘甜、苦口……多种口味，眼前这只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她闻到了辛辣到让人流泪的味道。

    不知道是什么，总之先吃了。

    至于它口中嘀咕的“mama”……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