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歇,乱巷像一条被剖开的腐烂鱼肚,腥臭蒸腾。
陆漱玉一身短打踏进来时,檐口几滴雨滴正巧砸在她颈侧,冰得她打了个寒颤。
蓬头垢面的乞丐们躲在暗处发出一阵哄笑声。
“小娘皮!”一个独眼乞丐把手指塞进嘴里,吹出尖锐的口哨声,“你走错地方了吧?”
他们从阴影里悄无声息地出现,像一群饿了许久的老鼠,不怀好意打量着陆漱玉。
陆漱玉被团团围住,却不甚在意。
“有人知道谢疯子在哪儿吗?”她晃晃手里的钱袋,“谁指条路,这袋银豆子就算谁的。”
乞丐们不说话,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
独眼乞丐伸手要抓那荷包,却被陆漱玉拔出短刀抵住了手腕:“兄台,守点规矩,先带路。”
城东乱葬岗,一轮冷月悬在头顶,地面泛着幽幽磷光。
“谢疯子快不行了,今早被人扔到了这儿。”独眼乞丐哆嗦着丢下这句话,拿上钱袋子便窜进黑夜里跑了。
陆漱玉没空理他。前方十几支火把围成了半圆,黑暗中最惹眼的就属那袭缎绣鹤氅,银线暗纹仿佛在火光里游走。
鹤氅主人正站在尸坑边缘垂眸微笑。
是沈巍。陆漱玉握紧双拳,就算他化成灰,她也认得出来。
赐婚圣旨犹在耳旁:“陆氏罪奴与谢氏乞丐同生共死,违者以欺君论。”
她笑得讽刺,眼泪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好一个同生共死,沈巍来这儿,是要用这条圣旨亲手为她收尸。
沈巍抬眼,目光钉在她脸上:“阿玉,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不远处有一道人影静静躺在白骨堆上,气息微弱,胸膛起伏微不可见。
应是谢疯子。
陆漱玉怕死,恨不得现在就想办法救下谢疯子。
但她心中情绪几番汹涌,仍是克制不住直视沈巍,像要生啖其肉般问出了那句话:“沈巍,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揭穿我?!”
沈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轻嗤一声,眉宇间透出冷冽:“待我不薄?陆漱玉,你十岁解九章算术,十五岁辩倒当世大儒!我寒窗苦读十年,依然籍籍无名。只要你站在我身旁一天,我就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沈巍玉面扭曲:“陆漱玉,你还不明白吗?你越光芒万丈,越衬得我像阴沟里的老鼠!”
陆漱玉从未想过,沈巍竟对她有如此深的怨恨,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她怒极反笑,眼泪流了满面:“沈巍,你这样做,以为自己能落得什么好下场吗?”
沈巍摇摇头:“漱玉,我只想被人看到。下场好坏,我不在意。”
沈巍站在阴影里,明灭的灯火将他照得形如鬼魅,他深深望了眼陆漱玉:“阿玉,我真的心悦你。明日,我会向圣上为你求个全尸的。”
说罢,他手握利刃朝谢疯子走去。
陆漱玉目眦欲裂,纵身向前冲去。
沈巍带来的十几人也不是吃干饭的,朝她齐齐涌来。
她的功夫一般,只能唬唬普通人,在这些练家子面前根本不够看。她拼尽全力狠厉进攻,仍被这些人死死压制。
她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人猛地挥刀,企图打破包围圈,却立刻被识破意图,右肩上反而狠狠挨了一下。
陆漱玉忍痛攻上,这几人便猫逗老鼠一般将她戏耍逼退。
眼睁睁看沈巍手腕一翻,短刀直逼谢疯子咽喉,她声嘶力竭道:“沈巍,住手!”
沈巍冷冷笑着不置一词,只是用力挥出短刀。
陆漱玉心神俱裂,危急关头嘶喊出声:“别杀他,我给你我娘的手稿!”
这手稿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沈巍一直想要。她知道,他是觉得这里面藏着自己比他聪慧许多的秘密。
沈巍,一定会上钩。
果不其然,沈巍动作一顿,刀尖已然划破了谢疯子脖颈上的皮肉,鲜血渗出,却未深入。
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缓缓将刀收了回去:“手稿在哪里?”
陆漱玉退后几步,捂住肩膀上伤口无声喘息着,不答话。
沈巍冷哼一声,步步逼近:“你以为还能拖延时间?交出手稿,我或许能留你们一命。”
陆漱玉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沈巍,别耍心眼,送我们去羽林监。否则我现在就毁掉手稿。”
皇帝限她七日内找到谢疯子,在御林军押送下完成御街婚仪。换句话说,只要她和谢疯子到了羽林监就暂时安全了。
她听到沈巍手下的大汉问道:“沈大人,要我们抢过来吗?”
沈巍若有所思,似是对这个提议很心动。
她强忍住痛,摸出封在瓷瓶里的灯油,朝对面晃了晃:“沈巍,你敢不敢赌?猜猜浇了灯油后,是手稿烧得快,还是你的手下速度快。”
沈巍面色一变,他确实不敢赌,手稿哪怕只是被烧毁一点内容都让他难以忍受。
他咬牙切齿道:“别动!我答应你。”
陆漱玉和谢疯子被安排在了羽林监柴房内过夜。
御林军首领张峻山怕二人逃跑,派人严密把守在柴房外,这可把陆漱玉乐坏了。
沈巍根基尚浅,御林军眼皮子底下到底不敢放肆。
她疼得呲牙咧嘴给自己包扎时,在心里谢了这位张大人八百遍,这才侧过身去打量自己费力救下来的人。
谢疯子正躺在草垛上,不知死活,仔细看身上没一处好肉。
看起来挺惨的,陆漱玉叹气。
她之前在京城遇到过他。
仔细看,整张脸都被脓疮覆盖,有些地方结上了黄痂。头发因长时间未清理,发臭板结得像河沟里的淤泥。十指弯曲变形,不知为何溃烂不已,白骨隐约可见。
这些似乎都与之前无异。
但陆漱玉也清晰看到,此刻谢疯子周身笼罩着一股温润的紫光。
溃烂流血的指尖,渗出的却是与乱葬岗里鲜红血液不同的金沙般的血液。
等等,若陆漱玉没记错,那紫光……她曾经在金銮殿上见过。
当时她没有在意,现在,陆漱玉有个大胆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