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这世间所有真心实意的愿望,都会化作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等着路过的神仙捡起实现。
纪婉对这话深信不疑。
从她认字会拿笔开始,每日雷打不动许三个愿。
早上对着朝阳祈一个,中午对着日头念一个,晚上临睡前还得巴巴地望着窗外星星再嘀咕一个。
不光心里想,她还认认真真拿小毛笔写在裁好的纸上,字迹从歪歪扭扭写到娟秀工整。
写完后,她就蹬蹬蹬跑到自家小院里,蹲在娘亲种的那几株月季花旁边,挖个小坑,把写着愿望的纸条当宝贝似的埋进去。
“快快长,快快长,开花结果,我的愿望就能实现啦。”
爹爹看见了,总会摸摸她稀疏发黄的软发,“我们家小婉儿真乖,多吃饭,吃得饱饱的,身子骨才能好得快,比求什么都强。”
娘亲在一旁绣着帕子,眼神温柔:“是呀,我们婉儿最坚强了,永远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
纪婉就仰起小脸,忍着疼痛笑得没心没肺,觉得爹娘说得都对,天上的神仙肯定能听见她的心愿。
可是,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院子里的月季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埋下去的纸条都快能肥三亩地了,她的愿望,好像一个都没灵验过。
她写的愿望其实很简单,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一个——
让她健康起来,像隔壁家的小丫一样能跑能跳,能一口气跑到村口的梧桐树下都不带喘的。
就这一个愿望,她写了整整十五年。
手里的毛笔越来越重,重得她快要提不动。
呼吸也像是被什么堵着,越来越浅,越来越急。
胸口那点地方,整天像是压着块大石头,闷闷地疼。
她终于不再往院子里埋纸条了。
没力气了。
而且,她好像也不信了。
神仙大概都很忙吧,或者……
根本就没神仙在意她这点微末的念想。
*
纪婉生于万胜三年,卒于万胜二十三年。
她娘是个绣活很好的绣娘,她爹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教书先生,家里不算富,但温暖有爱。
只可惜她生来就带着病根,汤药灌了二十年,最后还是没熬过去。
她死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刚刚擦黑,一颗星星都还没冒头。
*
地府,功过司。
纪婉浑浑噩噩地排在队伍末尾,身前身后挤满了新死的魂,哭声呜咽抽噎不断,吵得她心头一阵阵发闷。
公堂之上,鬼差持杖肃立。
只见高台处端坐一位身着黑色官袍的阴司官员——是此间主事鬼牛。
他蓦地一拍惊堂木,声响震彻大殿,连原本哭得最凶的几个魂也霎时噤了声。
“肃静!”鬼牛声如闷雷,“即刻起,评定尔等生前功过。善行突出、业障清白者,可参加‘鬼仙’考核——考核通过,便能留用阴司,补入鬼差。”
这话一出,满堂死气沉沉的鬼魂顿时眼睛亮了,连带着整个阴森的地府都像是活了过来。
纪婉原本麻木的脸也有了几分光泽。
鬼仙——
若能当上鬼仙,便能长久留在冥府,那是不是意味着,年年清明、岁岁冬夜,她都能堂堂正正地见到爹娘了?
*
资格评定很快开始。
队伍前头的鬼魂一个接一个上前,大多因生前偷鸡摸狗、欺压乡里或是家暴行恶被刷了下去。
轮到纪婉时,通过者不过十余人。
纪婉缓缓伸出手,掌心贴上那颗冰凉的验身珠。
珠子泛起微光,前世记忆如云烟般在球中流转闪现——
可忽然之间,一道耀眼的白光猛地从珠内迸发!
主事鬼牛见状吃了一惊——
这瞧着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竟怀有一副琉璃魂魄!
传闻中,琉璃魂可通明澈之境,能感知世间最细微的情念。
他不禁仔细打量起眼前这病弱的姑娘。
只见她一身水绿色的流苏长裙,发间簪了朵半新的白月季,衬得那张苍白的脸也隐约有了几分生气。
只是那身子骨实在单薄得可怜,仿佛一阵阴风过来,就能将她吹散了。
当真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一旁的鬼差高声宣道:“纪婉,通过!”
纪婉苍白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浅笑,眼中也像是骤然落进了星光,闪闪发亮。
排在她身后的是位一身鲜红华服的姑娘,名叫万倩倩。
说来也巧,两人竟是同年同月生,又在同日同时赴了黄泉。
只是这风格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万倩倩盯着纪婉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羡慕,却又迅速被她压了下去。
她撇撇嘴,心下不以为然——
她堂堂万盛国最受宠的六公主,难道还会比不过这病怏怏的小丫头?
*
等候考核的大堂里,百来个过了评定的鬼魂挤得是水泄不通,个个引颈张望。
一名鬼差步出,高举起手中的名册,声音盖过了嘈杂:
“都听好了,考核有三关:第一关,验尔等心志是否坚韧;第二关,考你们处理事务的本事;第三关,测基础魂力运用之法。听着,名额仅有三席,落选之人,自行投胎去。”
数百人选三,这竞争之烈,不言而喻。
底下等候的鬼魂们初闻时,心头无不一沉,气氛顿时凝滞了几分。
可转念一想——有机会谁不搏?
更何况是“鬼仙”之位,一旦考上,便意味着由鬼修仙,跳出轮回、长生久视,这诱惑实在太大了。
这般念头一起,那点沉重顷刻化为乌有,一个个眼中燃起火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台上主事鬼牛将这番变化尽收眼底。
地府如今正缺这般有冲劲的“愣头青”。
他面上不显,只微微侧首,朝台下维持秩序的鬼差递去一个眼神,示意考核可以开始了。
那鬼差会意,扬手便向空中抛出一颗浑圆的珠子。
珠子悬在半空,滴溜溜地转着,泛出幽幽光芒。
“都瞧好了,”他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鬼魂耳中,“凝神看这颗珠子。凡能在一刻钟后自行清醒的,便算通过这第一关。”
纪婉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还未回过神来,人已站在了自家熟悉的小院里。
“小婉儿,发什么呆呢?快来,娘刚蒸了你最爱的红豆糕,还热乎着,正好补补身子。”
只见娘亲端着一碟糕点,笑盈盈地放在石桌上,朝着她招手。
石桌旁,爹爹正提着笔,在纸上专注地写着什么。
“爹、娘……”
纪婉怔怔地走上前,一把拉住娘亲温暖的手,声音有些发颤,“你们还好吗?我……我好像全好了,心口一点都不疼。”
“娘就说嘛,咱们小婉儿诚心许的愿,天上神仙肯定听得见。”
纪母反手紧紧握住她,眼眶发热,脸上却绽开笑容,“瞧你这小脸,比先前红润多了,往后,咱们一家子总算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是啊,”纪父也搁下笔,乐呵呵地望过来,“往后看谁还敢说咱家小婉儿是药罐子里泡大的。”
纪婉望着爹娘,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抬手胡乱抹去自己的泪,又忍不住伸向娘的眼角,想替她擦去泪痕。
可指尖触及的皮肤光洁温热,竟寻不到一丝熟悉的细纹。
纪婉一怔,泪都忘了流:“娘……您、您怎么好像……年轻了十岁不止?连皱纹都……”
纪母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失笑,宠溺地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
“傻丫头,净胡说,娘都这个岁数了,还能返老还童不成?定是你眼花了……快来,趁热吃糕。”
纪婉有些茫然恍惚甚至不知所措。
眼前这景象,分明是她梦里盼了千百回的画面。
可不知怎的,心里却揪着一样地难受——
这不对,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娘?
娘眼角那为她熬出来的细纹、鬓边为她愁白的头发,哪一样不是深深烙在她心尖上的痕迹?
可眼前这个人,太好、太完美,反倒像纸糊的花,好看,却没有真香气。
这幻境里的爱,太轻又太薄。
纪婉眼底涌上剧烈的挣扎和不舍,嘴唇颤了颤,最终却化作两行清泪滑落下来。
她狠命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这不是真的。我爹娘笑起来……眼底从来都藏着心疼的。”
“假的……我不要。”
最后一个字落下,周遭景象应声碎裂,如同镜面般寸寸剥落。
鬼差提笔记下,朗声宣道:“纪婉,十息破幻,甲等!”
高坐台上的鬼牛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赞赏。
这琉璃魂体果然不凡,竟能如此敏锐地洞察情念真伪,从至美至善的幻象中捕捉到那一丝不真切的浮萍之感。
纪婉却已近乎脱力,软软跌坐在一旁微微喘息。
恰巧一旁的万倩倩也早早在此歇息,两人目光相触,竟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苍白的、带着后怕的笑。
考核艰难,竞争者众多,自是不在话下。
可纪婉硬是凭着生前久病磨出的那份耐心,和想再见爹娘一面的强烈执念,一场比一场沉得住气,一场比一场做得周全。
最终,她竟以连夺三个“甲等”的惊人成绩,从那数百鬼魂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顺利取得了“引路蝶饲养员”一职。
三日后,放榜之时。
纪婉怀着满心期冀挤到公告前,仰头细细寻找自己的名字。
可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那张朱红的名单上竟压根没有“纪婉”二字——
反倒是“万倩倩”三个字,明晃晃地写在“引路蝶饲养员”那一栏的下方。
她一下子怔在原地,心头又惊又惑,忍不住拉住身旁一位鬼差:
“大人……这……这是不是弄错了?我分明通过了三关考核,之前也已被告知分配了官职……为何如今这职位上,写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那鬼差见眼前这姑娘魂体微颤、摇摇欲坠,也不敢硬来,生怕语气重些就把她惊散了。
他连忙退开两步,摆摆手道:
“姑娘息怒,咱们就是底下当差跑腿的,奉命行事罢了……这里头的缘故,我是真不清楚。你若实在想问个明白,不如……不如就去幽冥司那头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