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幽冥司。
司衙门口幽深寂静,唯有几盏青灯摇曳,投下惨淡光影。
纪婉深吸一口气,攥紧微微发颤的手,终是拾起鼓槌,重重敲响了门楼那面蒙尘的旧鼓。
鼓声沉郁,一声接一声,打破了死寂,也惊动了司内值守的鬼差。
高台之上,主事鬼马被扰了清静,面色不豫,一拍惊堂木:“台下何人?竟敢擅击堂鼓——所为何事!”
纪婉应声跪倒,仰头看向高处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急切,却仍努力维持着礼数:
“大人明鉴,小鬼纪婉,确有一事不明,冒昧惊扰……关于那‘引路蝶饲养员’一职的任命,分明早已告知小鬼考核通过,为何三日之后,名字却……却换了他人?”
她俯下身,指尖冰凉地抵着地面。
这是她唯一能留在地府、唯一有望再见到爹娘的机会,她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放弃。
堂下众鬼差闻言,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心下皆道:
这新来的小姑娘真是不知深浅,地府考评任免里的门道,岂是能这般摆在明面上追问的?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
高台之上,鬼马闲闲向后一靠,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语气懒散,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哦?名单不是早已张榜公示了么?还有什么不解的?”
“大人明鉴,小鬼于三关考核中,均获‘甲等’评定,成绩公示时亦名列前茅。
此前更有鬼差大人明确告知小鬼已获此职,为何三日之后,名字却……却变成了他人?
小鬼并非质疑他人能力,只是……只是想求一个明白!
这……这似乎与地府遴选鬼仙、唯才是举的规矩不符!”
“规矩?小丫头,你才来几天,就跟本官讲起地府的规矩了?
告诉你,在这幽冥司,上官的安排,就是最大的规矩!
你说你成绩好?呵,成绩好顶什么用?
这地府运转,靠的是上下协调,是顾全大局!你说鬼差告知于你?哪个鬼差说的?你叫他出来与本官对质!”
鬼马坐直身子,嗤笑道。
纪婉脸色更白,身体微颤,但依旧倔强跪的笔直:
“大人!小鬼……小鬼虽人微言轻,但也知‘信’字重要。
既已考核通过并得承诺,如今无故变更,若无正当缘由,恐……恐难以服众!
小鬼只求一个公平!”
鬼马脸色沉了下来,语气转冷:
“公平?哼!本官看你就是不服调配,心存怨望!
告诉你,那万倩倩公主身份尊贵,见识广博,更契合此职需求!
此乃上峰统筹考量后的决定,岂容你在此置喙?!
你不看看你身无二两肉,又怎么做好这份工作,到时候累倒了,又来讹诈本官,这可是经过多重考量。莫要不识好歹!”
纪婉眼圈泛红,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契合需求?大人,饲养引路蝶需要的耐心、细心和对微弱魂力的感知,小鬼自问考核中已充分展现。
难道……难道公主的身份,竟比这三关甲等的成绩更能证明契合职缺吗?
这……这难道就是地府的‘大局’?!”
鬼马猛地一拍案桌,勃然大怒:
“放肆!竟敢妄议上峰决策!本官看你是鬼迷心窍了!纪婉,本官最后警告你一次——认命吧,否则……”
他阴冷地眯起眼,威胁意味十足,“否则,本官看你这魂体不安于位,直接打回轮回司,重新投胎去。到时候,是去做畜生还是做草木,可就由不得你了,你可想清楚了!”
纪婉嘴唇哆嗦着,哪有不明白这里面威胁之意,最终,所有的力气如同都被抽空,她低下头,声音微弱而绝望:
“……小鬼……明白了。谢……大人……‘指点’。”
鬼马见她不再纠缠,暗自松了口气——这丫头看着柔弱,心思却执拗得很。
纪婉心中万般不甘,却也只得依从安排,转身朝轮回司的方向一步步挪去。
每走一步,都像有千斤重。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际,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拂过,吹得她发间那朵白色月季微微颤动。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抚花瓣,冰凉的触感却瞬间勾起了爹娘温暖的笑容……
凭什么?
凭什么给了她希望,又要她认命?
她熬干了心血通过了考核才换来留在地府的一线机会,难道就是为了听一句“认命”?
不,她偏不!
她猛地收住脚步,眼底重新燃起灼人的光。
她想起了一个人——功过司那位曾对她流露过赞赏之意的鬼牛大人。
她怀揣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寻到鬼牛。
鬼牛一见是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那是混合着欣赏与无奈的惋惜。
他挥挥手让身旁的鬼差退下,不由感慨道:
“孩子,不瞒你说,你的资质和心性,我是真心看重。可这地府里的人情世故,盘根错节,水深得很呐……
我虽掌着考核,但这任免调派的事,实在插不上手。那位万倩倩,是万盛国最得宠的六公主,她父王早已打点了上下关节……这事,我便是有心,也无力回天了。”
纪婉眼中最后一点光,随着他的话,一点点熄灭了。
鬼牛见她魂体更透明了几分,实在不忍心这样一棵好苗子就此断送,如此心灰意冷地去轮回。他沉默良久,终是松了口:
“罢了……看在你这一片坚持的份上,我指你一条路吧——虽不好走,但或许是眼下你唯一能选的路了。”
“地府辖下有一处‘星骸废园’,位于三界缝隙,荒僻苦寒,专司堆放仙界废弃之物,兼收容无主心愿、残魂败魄。
如今正缺一个看守者。此职毫无油水,更无前途,常人避之不及,但……至少能让你留在地府体系之内,暂保魂体不散,且……或有自行修炼之机。你若愿去,我或可勉强为你争得此位。”
纪婉本已心如死灰,这突如其来的转机,如同黑暗里透进的一缕微光,让她猛地抓到了一线生机。
她连忙点头,生怕晚上一刻,这机会就溜走。
另一头,幽冥司的鬼马大人正愁如何打发这个倔强的小鬼,一听她竟自愿要去那鬼都不愿待的星骸废园,顿时心下大喜,正好顺水推舟。
他当即大笔一挥批了文书,还端起官腔,冠冕堂皇地说道:“嗯,下放基层,历练心性,甚好,甚好。”
纪婉何尝不知那是怎样一个荒寂苦寒的绝地?
可她更不愿就此踏入轮回,断了所有念想。
心头那股“一定要再见爹娘一面”的执念,如同一团不肯熄灭的火,支撑着她——
只要还能留在地府,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要死死抓住。
于是,她默默接下了那份每月仅有一百冥币的微薄俸禄,以及一个“废园看守”的虚名,转身便朝着星骸废园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去了。
眼前的天地,透不进半分鲜活气儿。
破碎的山岩和干涸的河床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拼凑出无边荒凉的轮廓。
仙界的废弃之物——断裂的兵器、残破的丹炉、失了灵光的符箓、不全的功法,堆成一座座小山,偶尔从中飘出几点幽微的光影,像垂死之人的最后一点吐息。
风卷着尘埃吹到脸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枯朽气息,纪婉忍不住蹙紧了眉。
所谓的“看守”之职,更是模糊得可笑——看守这些废品?
难道还怕有人来偷不成?或是看管那些连形貌都凝不实的残魂?
她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只觉得已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彻底抛弃了。
纪婉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那朵的白月季,冰凉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温暖和力量。
“爹,娘,婉儿不会放弃的……”
她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无论多难,她都要在这里修炼下去,直到有能力回家的那一天!
领路的鬼差一见地方到了,忙不迭将一枚身份令牌往纪婉手里一塞,像是生怕在这晦气地方多沾片刻似的,转身就驾起阴风溜得没了影。
纪婉弯腰拾起那枚冰冷的令牌,略一探查,便知晓自己那点微末的职司和去处。
她依照令牌中那点模糊的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无边废墟边缘摸索前行,终于在一处堆满破败丹炉的角落后,寻到了废园中唯一还算是个“同僚”的存在——
那是个蜷在破旧躺椅里的老鬼,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被岁月和此地一同腌入味的颓败气息。后来纪婉才知道,这里的人都叫他“老废头”。
此时他正醉得人事不省,鼾声震天。
脚边堆满了已经喝空了的酒坛,所谓登记簿册则被他垫在胳膊底下,蒙了厚厚一层灰——显然,这地方早已没什么值得登记的事情了。
纪婉缓步上前,轻轻拿开老废头攥在手里的酒壶,低声道:“前辈,晚辈纪婉,是新派来的鬼差。”
老废头费力地掀开发黏的眼皮,眯着眼瞅了她好一会儿,浑浊的眼底才慢慢聚起一点光来,像是很久没在这地方见过活生生的同僚了。
他哑着嗓子嗤笑一声:
“这年头脑子没毛病的,谁肯往这鬼地方钻?竟还是个女娃娃……
瞧着风一吹就倒的样儿,能活过三天都算你命硬。短命鬼,一边待着去,少来烦我睡觉!”
话还没说利索,他就已不耐烦地摆摆手,脑袋一歪,震天的鼾声紧接着又响了起来,直接把纪婉晾在了一边。
纪婉愣在原地,被老废头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阵茫然。
望着这唯一的同僚,她心头刚刚升起的那点指望,顿时凉了半截。
难道往后无尽岁月,她就要困在这荒芜之地,终日与一个醉鬼为伴?
她默默叹了口气,终究无计可施,只得在老废头那“洞府”附近转了转,勉强寻到一处尚能遮风的角落——
那是一只巨大丹炉的残骸,裂开的口子恰好能容她蜷身进去。
她便在此处暂时落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