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求您……帮帮我……那边……那块碑……不太对劲……”
纪婉只觉得魂体发虚,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了。
求生的本能和对职责的执拗催着她,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挣扎着爬到缓坡,仰头望向高处那道始终冷漠的身影。
他终日醉卧在那片荒坡上,看似与周遭的断壁残垣并无二致。
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那双眼眸竟清亮得惊人,如淬过寒潭的水,与那一身落魄行头格格不入。
奈何他周身气息却冷硬如铁,乱发潦草地散在额前,下颌冒着一层青茬,脸上带着经年风霜磋磨出的倦意。
明明年纪不大,却像个对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的糙汉,仿佛早已在这废园遗忘了自己是谁。
男人眼皮懒懒一掀,目光落下来。
眼前是个头戴白月季、脸色苍白却始终都是眉眼弯弯的小丫头,翠绿色衣裳下是她那单薄得像张纸的身子,若是此刻他吹口气就能将她吹走。
可他此刻哪有心思理会这些闲事?他眼底掠过毫不掩饰的厌烦,像是嫌她聒噪,又像是早就看够了这般不知死活的新人。
他嗤地笑出一声,嗓音粗粝:“新来的?连这儿的规矩都不懂?这里的破烂——别瞎碰。”
顿了顿,他又冷冷补上一句:“找死可以,别死我眼前。没人给你收尸。”
才说了几句话,他已阖上眼,一副懒得再搭理人的模样。
纪婉被他几句话噎得魂体更晃,却仍强撑着不肯倒下。她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望向他的眼神清亮而执拗:
“前辈……我并非有意触碰禁制。但既然派我来看守此地,见有异动,怎能坐视不理?若真闹出大乱子,扰了您的清净……恐怕也不是您愿见的吧?”
她不再多求,转而凝神聚气,将所剩无几的魂力缓缓推了出去,不是莽撞地去碰那碑文,而是勉力抚平周围愈发狂乱的罡风。
只是她脸色白得吓人,唇也被咬得没了血色,偏偏一步未退。
那男人咂了下舌,满脸不耐地啧了一声:“麻烦,站远些,死了可别怨我。”
话虽说得粗鲁,却到底被纪婉那句“波及清修”稍稍说动。
他大步走向那震颤不休的黑碑,动作看似粗暴,却每一下都精准利落,三两下便将那异动压得服服帖帖。
事毕,他看也不看纪婉,扭头便走。
“多谢前辈相助!”纪婉连忙道。
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冷冰冰抛下一句:“想活命,就收起你那点多余的好奇心。这废园里的东西——不是你这种小身板碰得起的。”
这一次,他的话里少了几分之前的全然漠然,倒像是裹着刀锋的警告。
目送那道冷硬的背影消失在废园深处,纪婉也结束了今日的巡视,慢慢走回自己那处勉强称作“洞府”的丹炉残骸中。
说是巡视,其实也不过是在这片无垠的废墟间漫无目的地行走,试图熟悉这片囚禁之地罢了。
刚缓过气,却见隔壁的老废头难得醒着,正晃晃悠悠地朝她这边踱来。他眯着昏花的老眼,含糊问道:
“小丫头……今儿见着齐霁了?”
“齐霁?”
纪婉微微一怔,“您是说……那个总在废料堆旁出没、看起来落魄潦倒的男子?”
来到这星骸废园已有五日,除了终日醉醺醺的老废头,那个男人确是她唯一见过的、拥有完整实体的“居民”。
只是他总独来独往,疏离得仿佛与这片废墟同呼吸,从未与她有过半分交集。
老废头今日难得清醒片刻,晃悠着凑近了些,沙哑着道:“小丫头,听我一句劝……往后离那人远点儿。”
他眯着昏花的眼睛,朝远处那道孤寂的背影努了努嘴:
“听说他以前……可是仙界排得上号的战神。后来受了极重的伤,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就不太清楚了。仙帝觉得他废了,不顶用了,就给扔到这儿自生自灭喽。”
纪婉不免有些好奇:“仙界灵丹仙药那般多,竟也治不好他的伤?”
在她想来,仙界那般神通广大之地,怎会有治不好的伤病?
老废头摇了摇头,没再接话,又摸出酒壶抿了一口,“你懂什么?他那伤不在身上,是在这儿——”
他手指点了点心口,“听说他当年带的兵,全折没了。他来这鬼地方,哪儿是被贬?分明是自己要来……赎罪。”
“你也不想想,这废园里堆的都是什么?无主的魂,破碎的念,说不定他那帮兄弟……就在这儿哪个角落里飘着呢。”
纪婉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没了同伴,自己又这般境遇,也难怪他终日醉着。”
“哼,你若真觉得他可怜,”老废头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倒不如发发善心,把那些碎成渣的魂魄捡一捡、缝一缝,让他们落个全尸,入土为安。省得整天飘来飘去,碍眼得很。”
他说得随意。
可老废头的话像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纪婉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想起娘亲那双巧手,飞针走线就能绣出满园春色——若她也能以情为线,缝补这些破碎的魂魄,帮他们了却最后心愿,岂不是一桩善事?
爹爹常念叨“助人乃积德之本”,如今她困守于此,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将这荒芜废园,一点点变成自己愿意看见的模样。
老废头瞧她眼底渐渐亮起的光,只是摇头。
若魂魄碎片真那么容易拾取、缝合,齐霁那小子早就动手了,哪轮得到这初来乍到的小丫头动念?
可他终究没再多嘴。这世道,天真的人少见,肯做的更少。
罢了,由她去吧,万一……真成了呢?
他咂咂嘴,拎起酒壶,又晃晃悠悠找齐霁喝酒去了。
说干就干。
纪婉从老废头那儿讨来了缝补要用的家伙——引魂针线
这可不是寻常针线,那是用“阴蛛丝”缠就的线,和经忘川水淬炼过的“寒铁针”,指尖一碰,寒意直透魂髓,是专司粘合魂魄的阴间法器。
她就在这星骸废园的外围,正式开始了缝补魂魄的漫漫长路。
废园外围,终年罡风凛冽,那些破碎的魂魄如同风中残烬,飘忽不定。
纪婉按老废头提点过的方法,凝神静气,努力调动体内那点微薄魂力,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指尖。
过程远比她想像得更难。
捕捉碎片已极耗心力,常常折腾半天,才勉强定住一两个光点。
而将正确碎片拼合,更是难如登天——犹如面对一座无边无际、却无图可依的残破拼图。
一旦缝错,接口处便会剧烈反噬,不仅前功尽弃,甚至可能令碎片当场溃散,再也寻不回。
最煎熬的是触碰碎片时的瞬间。
无数痛苦、执念与憾恨顺着针尖直涌而来,冲击着她的神识。
琉璃魂体让她感知远超常人,此刻却成了双刃剑,令她深陷于他人的悲恸之中,难以自拔。
有好几回,她几乎要被那些负面的情绪吞没,只得狼狈地斩断联系,仓促退开,独自缓上许久才能定下心神。
这日纪婉正全神贯注,试图缝合一枚格外顽固的魂魄碎片。
就在她的魂力与碎片深度交织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猛地传来,她只觉天旋地转,再定睛时,周遭废园的荒凉景象已彻底变了模样。
恍惚间,似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急急喝道:“姑娘,那东西你承不住——快退!”
可她已来不及反应,身形一晃,竟赫然站在了一条喧闹的大街中央。
四周人声鼎沸,车马往来,她却茫然无措,如同离水的鱼。
正惶惑间,手中那副琉璃针线却忽地传来一阵细微的牵引力,引着她不由自主地左转右绕,最终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巷口。
只见角落里,蹲着个正在低声啜泣的小姑娘。
她身形单薄,发间簪着一朵微微发蔫的白色月季——那模样,竟与纪婉自己有着几分恍惚的相似。
纪婉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就是那枚执拗魂魄碎片的主人?
她按下心绪,缓步走近,佯作寻常地蹲下身,柔声问道:“小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告诉姐姐,或许……姐姐能帮得上忙呢。”
那小姑娘起初只是摇头,泪珠扑簌簌地掉。
可听着纪婉温柔的嗓音,她终于抬起泪眼,抽噎着道:
“我……我想回家……”
“回家……”
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纪婉心里,何尝不也是她日夜所念?
她鼻尖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赶忙抬手拭了拭眼角,强笑道:
“好,姐姐带你回家。你告诉姐姐,你家在哪儿呀?”
“我家……我家在梧桐村……”
小姑娘抽噎着答道。
“梧桐村?”
纪婉心头猛地一颤——那不就是她的故乡?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悸动,上前轻轻抚过小姑娘发间那朵白色月季,柔声道:
“好,姐姐认得路,这就带你回家。”
可还没走出两步,身旁的小姑娘身影忽然模糊起来,如同水中倒影般轻轻晃动、消散……
最终浮现出的,竟是她娘亲温柔而哀伤的面容。
“小婉儿……”
那面容模糊,声音却清晰地传入纪婉耳中,“娘亲好想你……回家来吧……”
纪婉呼吸一滞,心口那早已沉寂的旧痛竟猛地炸开,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你……你究竟是谁?!”
她踉跄着跌倒在地,眼睁睁望着那身影如烟散去,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撕心裂肺的哭喊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剩破碎的呜咽。
风中依稀还荡着那一句温柔的呼唤,一遍遍敲在她神魂深处:
“小婉儿……回来吧……”
泪水模糊了视线,待她再度看清时,自己已回到了星骸废园那荒凉的外围。
直到此刻,纪婉才恍然明白,这缕她拼命想要缝合的残魂,竟属于她的娘亲。
原来,自她死后,时光荏苒,人间已匆匆过了十年。
她的娘亲,早已不在人世。
可这十年间,母亲竟和她生前一样,一日不忘地许下三个愿望,将写满思念的纸条埋在家中小院的月季花下,祈盼着她的女儿终有一日……能够归来。
齐霁大步走来,眉头紧锁,语气里压着薄怒:
“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闯进了什么地方?”
他盯着惊魂未定的纪婉,声音又冷又沉:“那是‘愿境’——魂魄碎片里最深的执念化成的空间!
一旦被扯进去,只有帮它了却心愿,才能脱身,才能真正修补那碎片。
若失败了……你的心神就会永远困在里头,和那执念一同烂掉!”
他越说越气,早就告诫过她别碰这些危险东西,她竟半点不听。
这单薄的身子里,怎么就藏了这么多不管不顾的莽撞和力气?!
纪婉并未理会齐霁方才的斥责,只垂眸凝视掌心——
那枚母亲的魂魄碎片已被她细细缝补圆满,化作一颗温润微光的小星,静静躺着,只待埋入心田,等待它开花结果的那日。
齐霁目光落在她掌心那点星光上,先前的怒气瞬间化为震惊,他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望向纪婉:
“你……你竟是‘星耘者’?”
他苦苦寻觅多时的星耘者,竟就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执拗得不要命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