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腊月里的寒气逼人,街面上连行人都只是三三两两。

    可这天,县衙后宅却张灯结彩,暖阁里炭火烧的通红,熏笼里暖香混着酒肉气,在屋里蒸腾。

    知县王有禄今日正好五十岁整寿,官袍外罩着件簇新的绛紫团花的绸褂,油光满面的脸上推着笑,正端着酒杯,接手满堂宾客的奉承。

    杯子是官窑薄胎瓷,酒是十年陈酿的女儿红,几杯下肚,映的他两颊愈发红润。

    “恭贺打人福寿绵延!”

    “大人为官清正,福泽一方,实乃我县之幸啊!”

    “小小寿礼,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外头唱名声此起彼伏。绫罗绸缎、古玩玉器、成箱的银锭、甚至还有两匹通体雪白的西域宝马,流水般的抬进暖阁旁的耳房。

    王有禄捋着修建整齐的短须,眯缝着眼,矜持的颔首,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住。

    就在众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之时。

    突然一阵声音打破了他们其乐融融的画面。

    “南街棺材铺陈掌柜,贺大人寿礼!”

    唱名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腔调,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

    暖阁里瞬间静了一瞬。

    捋须谈笑的、低头哈腰的,所有人动作都僵在半空,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的投向暖阁门口。

    陈青禾就站在那里。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的发白的、满是污渍的粗布夹袄,寒风从她身后洞开的门缝里灌了进来,卷起她鬓角几缕碎发。

    她手里拖着一个用褪色红布盖着的木盒子,盒子不大,却显得格外沉重。

    王有禄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被人一下子撕掉了虚伪的脸皮,露出底下僵硬的底色。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酒水在瓷杯里微微晃荡,暖阁里落针可闻,只有众人瞪大的眼睛,和屏住的呼吸。

    陈青禾目不斜视,一步步走进暖阁。脚下是厚实绵软的波斯地毯,才上去悄无声息。她径直走到王有禄座前几步远的位置站定。

    空气中暖香馥郁,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她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桐油味。

    “草民陈青禾,”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却清晰的在众人耳边炸响,“贺知县大人寿诞,献寿礼一份。”

    她双手将木盒举过头顶。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块褪色的红布上,空气仿佛凝滞了。

    王有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

    这几日,如宁县发生的所有事他自然都清楚,大多数都和眼前这个陈青禾脱不了关系,再说他一个做白事的,居然敢堂而皇之的来他的寿宴,简直是胆大包天。

    王有禄猛的将酒杯往旁边桌子上一顿,“哐当”一声脆响!酒水泼洒出来,溅湿了绣着花样的卓围。

    “陈青禾!”他大声吼道,声音尖锐刺耳,带着被冒犯的狂怒,“你好大的担子!本官寿诞吉日,你竟敢......竟敢......”他气的手指都在抖,指着那红布盒子,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竟一时说不出来。

    旁边几个围在王有禄身边,穿着体面绸裳的族老,此刻如同见了可以表功的机会,瞬间活泛起来。

    “大胆刁妇!“刘老栓第一个跳出来,皱巴巴的老脸涨的通红,指着陈青禾破口大骂,”你个丧门星!竟敢来在知县大人寿宴上,晦气东西!存心想咒大人吗?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他激动的浑身乱颤,唾沫星子飞溅的同时,还不忘给王有禄作揖,把狗腿子演绎的淋漓尽致。

    “大人!”另一个想巴结的人也急忙上千一步,义愤填膺,“此妇居心叵测!前番辱没烈妇清名,散布谣言,如今竟敢在大人寿宴上行如此大不敬之事!分明就是藐视朝廷!藐视大人的官威!请大人重重治罪!查封她那污秽的铺子!以儆效尤!”

    “对!查封铺子!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乱来!”

    “这等妖妇,留她作甚!”

    “大人!不可轻饶啊!”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的,声浪越来越高,恨不得立刻把陈青禾拖出去,当场解决了这个麻烦。

    暖阁里刚刚还凝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充斥着各种指责和恶毒的诅咒。

    宾客们的视线全都落在陈青禾捧着的那个红布盒子上,他们只关心陈青禾送了什么礼给县令,毕竟他们知道,陈家的这个刺儿头,绝对能干出跌破他们眼睛的事情,所有人都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好戏。

    王有禄气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快要将陈青禾烧成灰烬。

    他猛的一拍桌子:“来人!将这......”

    ”大人息怒。“

    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

    陆明远不知道何时已悄然站在陈青禾身后,他身形挺拔,几乎将陈青禾整个人都罩住了。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小盒,盒盖半开,里面似乎装着什么小巧的物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的望向暴怒的王有禄。

    “陆东家?”王有禄眉头紧皱,强压怒火,语气带着一丝不宜察觉的忌惮。着瘸子典当行东家,来历不明,手段却深,在群县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旧关系,他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和他来硬的。

    陆明远缓步上千,步履虽微跛,却异常沉稳,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他的脚有问题。他在陈青禾一步远站定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她手中的那个红盒子,又落回王有禄脸上。

    “大人,”他不卑不亢的说着,“陈掌柜一片赤诚,只是她不懂规矩,失了分寸,更不知道大人的雅好。此物虽粗陋,却也是她铺子里压箱底的好料子,一片心意。”

    陈青禾心里忍不住揶揄,陆明远要是知道她送的是什么东西,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微微侧身,将自己手中的那个打开的紫檀木小盒递向王有禄身旁侍立的师爷。盒子里躺着一枚温润剔透、雕工极其繁复精细的羊脂白玉扳指,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此乃前朝内造之物,权当在下替陈掌柜赔罪,恭贺大人寿辰。”陆明远语气平淡,好像自己只是送出了一个无光紧要的石头。

    师爷接过盒子,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躬身捧到王有禄面前。

    王有禄目光触及那枚玉扳指,瞳孔猛的一缩!他浸淫官场多年,严厉毒辣,一眼便看出此物绝非寻常。

    这瘸子果然深不可测。

    王有禄脸上的怒火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压下去的贪婪,他仅仅捏着那枚扳指,眼里的金光都快要挡不住了。

    陆明远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陈青禾手中的红布盒子,“陈掌柜,好不打开,让大人看看的心意?”

    陈青禾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怕是要浪费他的扳指了。

    只犹豫了一下,陈青禾便抬起手,指尖捏住红布一角,轻轻一掀。

    红布滑落。

    暖阁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凉气声。

    连身边的陆明远也没忍住啧了一声,随后发出一声轻笑。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口棺材。

    一口微缩的棺材模型,只有尺寸长,通体用上好的松木制成,木纹细密流畅。表面被精心打磨过,涂了一层厚厚的桐油,棺盖严丝合缝,棺身线条流畅,甚至还在四角处极其精巧的雕出了微缩的云纹。棺盖正中,用极细的银粉,勾勒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寿”字。

    所有人都被这一口棺材惊到了,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溜圆。

    王有禄脸上的血色“唰”一下子褪的干干净净,他嘴唇哆嗦着,指着那盒子,“你......大胆!”气的浑身如筛糠般抖了起来,刚才被玉扳指压下去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冲垮了理智,“妖妇!来人!给我拿下!拿下!”

    “大人!”陆明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此物虽形制不吉,却也是实打实的上等松木,陈掌柜以此物为贺,取其'寿材稳固,福泽绵长'之意,虽粗鄙,却也......别出心裁。”

    他的目光扫过几个还像鼓噪的族老。刘老栓被他没有温度的眼神一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长着嘴,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陆明远转向王有禄,声音放缓,“大人为官清正,爱民如子,岂会因着一点不合时宜的"心意"而大动肝火?传扬出去,恐有大人的清誉。今日寿诞,吉庆祥和,些许小事,不如就此揭过?”

    他微微躬身,姿态放低,语气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王有禄死死盯着那口棺材,又看看手里的玉扳指,巨大的憋屈在他五脏六腑里翻江倒海。

    但最后他还是猛的一甩袖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滚!给本官滚出去!”

    陈青禾根本不怕他,只默默弯腰,双手捧着盒子,将它房子王有禄面前的桌子上,随后转身,看了陆明远一眼,一步一步走出了暖阁。

    陆明远落后半步,也转身离开。经过刘老栓时,脚步微顿,在他那张惊惧的老脸上停留一瞬,踏着沉稳的步伐跟了上去。

    暖阁里,炭火盆里跳跃的火光,映着王有禄那张扭曲铁青的脸。

    他死死盯着陈青禾消失的背影,又看看陆明远离去的方向,眼底翻涌着怨毒。

    桌子上,那口被红布盖住的松木棺材,在满室的珠光宝气里,像个无声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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