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流回2020年2月25日。
湖北,孝感市中心医院。
巨大的恐慌无形的弥漫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住院部九楼东侧的大厅,原本是宽敞的会议室,此刻却被临时改造成了中症观察区。二十多个病床挤在一起,中间仅用薄薄的简易屏风分隔。
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沉重的咳嗽声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医生和护士们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像一个个臃肿的太空人,日夜不停地在病床间穿梭,记录着每个病人的反应。防护镜下,是无数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却依然坚守的眼睛。
吴优躺在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扯着风箱,胸口闷得发痛。作为志愿者,她不可避免的中招了。
一名护士拿着一份文件和一瓶透明的药液走过来,声音透过口罩和面屏,显得有些模糊:“吴优,这是关于XX试验药的知情同意书。我必须向你说明,这是试验药,效果和风险都是未知的,可能有效,也可能无效,甚至会有严重的副作用。你仔细看看,如果同意,就在这里签字。”
吴优目光扫过病房,声音沙哑地问:“楚明轩呢?他不是也在实验名单里面吗?”她记得名单上有他的名字。
一旁的医生耐心解释,试图让她安心:“楚记者是重症患者,需要更全面的生命支持,不能和你们待在一起,他和其他情况更危险的病人在八楼的负压病房。”
听到医生的解释,吴优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她看了一眼那瓶或许承载着唯一希望的药液,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拿起笔。
“如果我死了,记得给我闺蜜梁玲打电话,我的银行卡和密码在我家里,让她帮我交给我父母。”她眼含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医生和护士闻言,动作都顿了一下。
防护镜下,他们的眼中闪过无法言说的悲伤和动容。这样的“遗言”,他们这些天听了太多。没有人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但他们没有退路。这是他们的战场,他们的职责,只为从那该死的病毒手里,为更多的人抢回一丝生的希望。
其他的病人也相继沉默地签下了名字。巨大的、无形的死亡恐惧,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整个病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护士用冰凉的酒精棉仔细擦过吴优的手背,针头刺入皮肤的那一刻,吴优闭上眼,感受着那瓶未知的、冰冷的药液,一滴滴流入自己的血管。
病房厚重的玻璃窗外,两个穿着防护服的高大身影静静地伫立着,目光紧紧锁定在吴优身上。正是周毅和楚明轩。
“这一批试剂,听说前期数据有一些积极的苗头,成功率可能是目前最高的。”周毅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沉闷而压抑,他看向楚明轩,“你真的不后悔把这个名额让给她?”
楚明轩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却无比清晰:“我不知道这个药会不会对别人有效,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对我已经没用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体内部正如何急速地衰败下去。
“吴优还在中期,她的身体机能更好,免疫系统还有一战之力。这个药在她身上起效的可能性,远比在我这个‘废墟’身上要大。”楚明轩的目光从未从吴优身上移开,那眼神深邃而复杂,充满了无尽的遗憾
“接下来的日子你,麻烦你照顾好她!”楚明轩看着周毅,眼里有着一种决绝的托付。
周毅看着楚明轩,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吴优会爱上这个男人。眼前的这个人,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吴优。
他的爱,超越了占有,甚至超越了自己的生命。他和吴优一样,内心都拥有着像阳光一样温暖而强大的力量,既有倾覆一人的小爱,亦有怜悯苍生的大爱。
“我已经想办法帮你申请了下一批实验用药,很快就会下来,你坚持住!”周毅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但他心里清楚,这希望有多么渺茫。
楚明轩的身体,可能已经等不到了。他顿了顿,压下喉头的哽塞,说出了一句他从未想过会说出的话:“吴优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你!”
楚明轩闻言,竟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周毅,你就别骗我了,也别骗你自己了。”他喘了几口气,提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请求,“帮我找一些信纸和信封来,可以吗?”
……
2020年2月26日,清晨。
护士像往常一样来给吴优注射药物,但今天的她,动作似乎比平时更轻柔了一些,看向吴优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怜悯。
“护士,楚明轩怎么样了?他的情况有没有好转?”吴优急切地问道,眼中充满了期盼。自从被分别安排进不同的病区,她和楚明轩就一直没能再见上一面。吴优心里很是担心他的状况。
护士熟练地进行着操作,避开了吴优的目光,语气尽力保持着平静:“楚记者的情况……有明显好转,医生说需要继续观察。等再过一段时间稳定些,或许就能安排你们见面了。”这谎言,像一把刀割在她的心上。
病房里其他竖着耳朵听的病人,听到这个“好消息”,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紧绷的气氛似乎都缓和了一些。
吴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虚弱的笑意。她完全不知道,就在十几个小时前,楚明轩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这个……是他给你的信,他说,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治疗,他在等你康复。”
护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洁白的信封,递到吴优手中,然后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离开,去给下一位病人注射。她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会控制不住情绪。
病房外,周毅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中紧握着厚厚一沓信封。那是楚明轩在生命最后几天的时间里,强忍着剧烈的痛苦和呼吸困难,一字一句写下的。每一封信的封面上,都仔细地写好了日期。
“记得……每天一封……帮我给她。”楚明轩虚弱到极致的声音和那沉重的托付,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希望……这些信……能陪着她……活下去……”
周毅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口罩。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病房内,吴优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信纸上,是楚明轩那熟悉而略显潦草的字迹,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她的鼓励、思念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明轩,你放心,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吴优看着信,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们还没有结婚呢,还没有去拍美美的婚纱照,还没有一起去你信里说的那些地方……”
在往后无数个被高烧、咳嗽和呼吸困难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日夜,正是楚明轩这些如期而至的信,成了支撑吴优活下去的动力。
她紧紧攥着那些信纸,仿佛攥着爱人的手,从中汲取着与死神搏斗的勇气。
然而,她的病情还是在不断加重。很快,她从鼻导管吸氧换成了无创呼吸机,巨大的面罩扣在脸上,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主治医生胡医生面色凝重地找到窗外的周毅,声音疲惫:“血氧饱和度还在掉,肺部影像学显示感染还在快速进展。如果无创呼吸机参数调到最高还是维持不住,下一步……就只能气管插管,然后上ECMO了。”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但是……周同志,你要有心理准备。全院只有三台ECMO,现在都在运转。而且,到目前为止,上了ECMO的病人……只有一个成功撤机。对很多人来说,那可能……并不是生路。”
周毅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贯穿全身。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指关节瞬间红肿起来。剧烈的疼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绝望之中,他猛地想起了一件东西。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录音笔。这是楚明轩弥留之际,连同那些信件一起交给他的。
“他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给她听这个。”
周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将录音笔递给胡医生,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医生,求求你,能不能想办法把这个放在她耳边,播放给她听?也许……也许这能给她一点求生的意念!”
胡医生看着眼前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近乎崩溃的哀求,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接过那只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录音笔:“当然可以。有时候,精神的力量,比药物更强大。”
他转身进入缓冲区,严格消毒后,将录音笔交给了里面一位资深的护士长,低声交代了几句。
护士长拿着录音笔,走到吴优的病床边。此时的吴优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只是在被动地、艰难地呼吸着。护士长小心地将录音笔的耳机轻轻塞进她的耳中,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后,耳机里传来了那个吴优朝思暮想、无比熟悉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气短,却努力保持着平稳和温柔:
“优优,又在难受了吗?别怕……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还记得我们学校后街那家火锅店吗?我记得你想吃好久了,等我们好了我们就去吃,点一个特辣锅,涮最多的毛肚和黄喉……”
“还有啊,我昨晚梦到我们结婚了,你穿着那件你收藏夹里看了好久的主纱,特别美,就是裙摆太大,你走路差点摔一跤,……”
模糊中,吴优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幅画面。一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沿着鬓角,无声地没入枕套。
ICU病房里,各种仪器依旧发出令人心悸的滴答声。那仅有的三台“人工肺”(ECMO)运转时低沉的嗡鸣,如同生命与死神拉锯战时沉重的喘息。它们维系着病房里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机。
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吴优最终能够奇迹般地挺过来,究竟是因为楚明轩让出的那支试验药起了一丝作用,还是因为医院竭尽全力的支持疗法,或者,仅仅是她自己年轻的身体里那股顽强的、不肯屈服的生命力,在爱人跨越生死的精神支撑下,创造了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