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地窖狭小阴暗,弥漫着泥土和储存粮食的淡淡稻子味。

    王璟昱的手臂依然紧紧箍着赵楠,既是支撑,也是不容她妄动的钳制,孟氏捂着嘴,身体因恐惧而不住颤抖。

    头顶上,木板被粗暴踩踏的“咚咚”声如同擂鼓。两个粗嘎难懂的男声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倭语叫嚷着:

    “搜!吃的!钱!”

    “快找!值钱的!”

    “哐当!”——桌凳被踹翻。

    “噼里啪啦”——陶碗陶罐被扫落在地。

    “嗤啦”——布帛被撕裂的声音。

    每一次声响都让孟氏的身体剧烈地抖一下。王璟昱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死紧,黑暗中,赵楠能感受到他身体因愤怒和无力而透出的僵硬。

    脚步声在头顶来回移动,越来越近厨房区域。地窖的入口虽然做了伪装,但毕竟简陋,只是一块木板盖上再堆些柴草。

    一个倭寇的脚步声停在了附近,接着,另一人也走过来,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就踩在他们的头顶。

    柴草被拨动得窸窣作响。

    孟氏吓得几乎要瘫软,王璟昱下意识地将母亲和赵楠更紧地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向了后腰——那里别着一把砍柴用的短刀。

    赵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强迫自己冷静。

    就在这时,那个倭寇似乎开始用力掀动地窖的盖板,木板发出“嘎吱”的呻吟,一丝微光透了进来。

    孟氏发出一声极压抑的呜咽。

    王璟昱握紧了短刀,肌肉紧绷欲动。

    千钧一发之际,赵楠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不大却极其凄厉尖锐地模仿了一声——野猫被踩到尾巴般的惨嚎:“喵呜——嗷!!!”

    这声音突兀至极,在压抑的地窖和嘈杂的翻找声中显得格外刺耳诡异。

    头顶的动作瞬间停住。

    另一个倭寇骂了一句,嘟囔着:“死猫!” 脚步声朝着猫叫发出的相反方向—灶台挪了两步。

    正在掀地窖盖板的倭寇也迟疑了一下,咕哝着,重重一脚踩在盖板上,骂骂咧咧地走开,去灶台的翻找。

    地窖内,王璟昱箍着赵楠的手臂下意识地松了些力道,他猛地转头,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难以置信地看向赵楠的方向。

    孟氏也停止了颤抖,惊魂未定地捂着心口。

    上面的翻找声继续响起,但似乎远离了地窖入口。倭寇们抱怨着米缸里仅有的那点糙米,抢夺着发现的半块咸菜,最终,在一阵破坏性的声响后,脚步声伴随着不满的咒骂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了院门外。

    又等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真的再无动静,三人才如同虚脱般松了口气。

    王璟昱缓缓放开了赵楠,在黑暗中,他的声音低沉而复杂:“……多谢。” 虽然怀疑未完全消除,但这声感谢是真心实意的。

    赵楠虚弱地靠在地窖土壁上,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喘息着。

    第二天天蒙蒙亮,王璟昱才小心翼翼地推开地窖盖板,率先爬出来,警惕地观察了许久,才示意母亲和赵楠出来。

    当赵楠被孟氏搀扶着踏上地面,看清屋内景象时,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家,已经不成样子。

    桌椅东倒西歪,缺腿断臂。唯一的矮柜抽屉被拉出来倒扣在地上,里面那点可怜的针头线脑、碎布片撒得到处都是。碗碟的碎片和泼洒的粮食混杂在一起,踩得满地狼藉。墙壁上甚至留下了几道清晰的刀劈痕迹。

    孟氏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小家变成这般模样,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徒劳地想去收拾那些碎片。

    王璟昱站在屋子中央,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他的目光扫过被翻得底朝天的书匣,几本珍爱的书籍被扯烂,散落在地,沾满了泥脚印。

    赵楠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清贫却整洁的家一夜之间遭受的无妄之灾,看着孟氏的悲痛无助,看着王璟昱隐忍的愤怒和心痛。

    她靠在门框上,身体依旧虚弱,但眼神却慢慢变得坚定。活下去,并且要更好地活下去——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她看着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整理残破书页的王璟昱,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

    “书……我能试着帮你修补一下。”

    王璟昱没有回答赵楠,而是弯腰,极其小心地、一本一本地捡起来,用袖子擦拭着上面的污渍,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赵楠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对孟氏说:“孟姨,家里可有浆糊?再寻些干净的薄布条,或许……我能试试。”

    孟氏正愁苦于满屋狼藉,闻言愣了一下,但还是依言去灶间熬了点稀薄的米浆,又找来一些洗净的旧麻布边角料。

    赵楠洗净手,找孟姨要了针线,坐在窗边光亮处。她先小心地用干净软布蘸水,轻轻擦拭书页上的污渍,待其半干,再用细针仔细地将米浆一点点涂抹在撕裂处的背面,动作轻缓而精准。对于较大的破口,她将麻布条剪成极细的条状,用米浆粘在背面作为加固,按压平整,几乎不留痕迹。她的手指依旧苍白虚弱,却异常稳定。

    王璟昱起初只是看着,目光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但当他看到赵楠处理书页时的熟练和细心,尤其是她修补时尽量不遮盖字迹、最大限度保持原貌的谨慎态度时,他眼中的冰霜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和探究。

    “你……跟谁学的这般手艺?”他忍不住开口,声音依旧有些干涩,但已没了之前的凌厉。

    赵楠头也没抬,专注着手上的活计,语气平淡:“父亲留下的书也曾被我不小心撕破过,自己摸索着补,补得多了,就会了。” 她再次将理由推给那位“塾师父亲”,半真半假,最难分辨。

    王璟昱不再说话,转身前去和母亲一同收拾被倭寇劫掠的家。

    午后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在赵楠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米浆和旧书纸的味道,竟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黄昏,修补好的书页被赵楠小心地压平晾干。

    王璟昱拿起一页对着光仔细查看,补处平整牢固,几乎看不出破损的痕迹。他看向赵楠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和……好奇。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楠的身体逐渐好起来,开始力所能及地帮孟氏分担家务,抢着做些轻省的事:扫地、擦拭家具、整理被翻乱的线团和绣绷、甚至坐在院里慢慢择菜。

    她做活时并不抱怨,反而时常能提出些小改进。比如看到孟氏用传统的法子理线容易打结,她便下意识地用了个前世在手工论坛上看过的简易理线器的方法,用几个木棍和旧瓦片稍作改造,竟让孟氏理线的效率高了不少。又比如,她见孟氏记账或是记绣花样还是用最原始的结绳或在沙盘上画,便试探着问:“孟姨,我见灶下有烧剩的木炭,磨尖了或许能在废布片上写字,比结绳清楚些?

    孟氏试了试,果然方便,惊喜道:“楠丫头,你这脑袋瓜怎么长的?真是灵巧!”

    这些点点滴滴,孟氏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她本就心善,最初收留赵楠是出于不忍,后来多了层亲戚情分,如今则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上这个勤快难却沉静不哀怨的姑娘。

    一日,赵楠陪孟氏前去卖绣样。回程路过书肆,赵楠再次驻足。这次她看得更仔细,纸张种类、书籍价格、抄书报酬……心中快速盘算着成本和利润。

    “孟姨,纸墨虽贵,但若抄一本《三字经》能卖五十文,刨去成本,净赚至少二十文。这比绣一方帕子挣三四文快得多,也轻松些。我字尚可,抄书效率应当不低。”晚饭时,赵楠平静地提出自己的计划,条理清晰,利弊分明。

    孟氏听得一愣一愣。

    王璟昱放下筷子,看向赵楠,“字呢?”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赵楠早有准备,拿出白日里用烧过的树枝在废纸上练习的字样。字迹端正清秀,结构严谨,虽缺风骨,但胜在清晰工整,远超普通闺阁女子,甚至比许多童生写得都好。

    王璟昱仔细看了片刻,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认可:“尚可。书肆掌柜与我相熟,明日我去问问行情,需要哪些书,工钱几何。” 他没有废话,直接给出了解决方案。

    夜里,油灯如豆。

    赵楠坐在小凳上,小心地在一方粗糙的麻布上,用炭笔勾勒出白天在绣坊看到的、掌柜想要的牡丹蝴蝶图样的雏形,又在细节处融入了一点现代简笔画的灵动。

    而王璟昱则在桌子的另一角,借着同一盏灯的微光,翻看着一本厚厚的《资治通鉴》,速度极快,神情专注。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炭笔划过的细微声响交织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赵楠偶尔抬头,目光扫过他心无旁骛读书的样子。他理性、有担当,甚至有些城府,但在孟氏面前是孝顺的儿子,在决定收留她时展现了原则和恻隐。

    王璟昱似有所感,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赵楠坦然回视,眼神清澈,带着探究。王璟昱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

    窗外,虫鸣依旧。

    日子在柴米油盐和笔墨纸砚中悄然滑过。赵楠的身体渐渐恢复,抄书的活计也步入了正轨。王璟昱果然守信,替她在书肆掌柜孙娘子那里接下了抄写《女诫》和《百家姓》的活计。赵楠的字,端正清晰,结构匀称,虽无大家风骨,却自有一股干净利落的爽利劲儿,极适合作为蒙童习字的范本,竟比一些老童生抄的还要受欢迎。

    这日,赵楠抄完了十本《百家姓》,准备送去书肆结账,顺便再领些新的纸张。王璟昱恰好休沐,孟氏不放心赵楠独自进城,便让儿子陪着走一趟。

    余姚城依旧熙攘。书肆“翰墨斋”内,孙娘子正拿着一本赵楠新交的《百家姓》与一位衣着光鲜、但眉眼透着轻浮的年轻公子说话。那公子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脸倨傲。

    “孙掌柜,这字确实不错,工整清晰,给小儿开蒙正合适。”年轻公子随手翻着,语气带着施舍般的赞许。

    孙娘子笑容得体:“多谢李公子夸奖,这是新请的一位女先生抄的,很是用心。”

    “女先生?”李公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讥讽,瞬间吸引了书肆里其他几位顾客的注意。“女子也配碰笔墨?岂不是污了圣贤书?女子无才便是德,就该好好在家相夫教子,绣花缝衣才是正经!抛头露面,操持这等笔墨营生,成何体统?孙掌柜,你翰墨斋也是老字号了,怎地如此不知规矩?”

    他声音响亮,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针,扎向站在门口刚进来的赵楠和王璟昱。

    赵楠脚步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王璟昱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看向那李公子,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将赵楠微微挡在身后。

    孙娘子脸色也有些难看:“李公子,这话……”

    “这话怎么了?”李公子更加得意,摇着折扇,目光轻佻地扫过赵楠,“我说的难道不是正理?瞧瞧,就是这位‘女先生’吧?啧,看着倒有几分颜色,可惜不知廉耻,不守本分!女子的手,就该拈针引线,侍奉翁姑,碰这笔墨纸砚,就是僭越!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书肆内一片安静,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楠身上,有同情,有好奇,也有看热闹的。

    赵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前世在金融圈,性别歧视的明枪暗箭她见得多了,眼前这纨绔子弟的段位,实在不够看。她轻轻拨开王璟昱挡在前面的手臂,向前一步,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冷,直视着那李公子。

    “李公子此言,恕赵楠不敢苟同。”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哦?”李公子嗤笑,“你一个女子,懂什么?”

    “赵楠不懂大道理,只懂几个浅显的事实。”赵楠语气不急不缓,条理分明,如同在谈判桌上陈述条款,“第一,公子手中这本《百家姓》,字迹清晰工整,内容无误,可供蒙童识文断字,启蒙开智。公子既认可它‘不错’,那它作为‘商品’,便完成了它的价值——传递知识。这与书写者的性别有何干系?莫非公子认为,同样的字,男子写出来便能使人聪慧,女子写出来便会使人愚钝?此乃其一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书肆里悬挂的字画:“第二,公子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敢问公子,汉有班昭续《汉书》,作《女诫》传世;唐有薛涛制笺,才名远播;宋有李清照,词冠千古。她们的才学,是污了笔墨,还是光耀了门楣?若按公子所言,这些青史留名的女子,岂非都是‘不知廉耻’、‘不守本分’?此乃其二谬。”

    李公子被她一连串的反问噎住,脸色涨红,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赵楠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冷冽的锋芒:“第三,公子说女子就该在家‘绣花缝衣’。那么请问公子,您身上这绫罗绸缎,您家中用的杯盘碗盏,乃至您用来买书、买扇、买风雅的银钱,从何而来?若无女子纺纱织布、缝衣刺绣、操持家务、甚至如孙掌柜这般经营铺面,支撑起无数个家庭的运转,男子又如何能安心读书、科考、或如公子这般……清谈风月?女子靠自己的双手,用自己掌握的本领(她特意看了一眼自己抄的书),换取生活所需,不偷不抢,不倚不靠,何来‘不知廉耻’?此乃其三谬!”

    “你……你强词夺理!”李公子气急败坏,指着赵楠的手都在抖。

    “强词夺理?”赵楠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公子若觉得赵楠说的不对,大可一一反驳。赵楠洗耳恭听。若公子只是觉得被一个‘不守本分’的女子当众指出谬误,有失颜面,故而恼羞成怒,那赵楠无话可说。毕竟,与只知以性别论尊卑、而非以能力论价值的人争辩,本身就是在浪费时间。孙掌柜,”她转向一直静观其变的孙娘子,语气恢复平静,“这是新抄好的十本《百家姓》,您验看一下。若无事,赵楠便不打扰贵店生意了。”

    一番话,逻辑清晰,引经据典,直指核心,更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平等观念和务实精神。书肆里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叫好声和掌声。众人看向赵楠的目光彻底变了,充满了惊讶和钦佩。

    王璟昱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没有插话。他看着赵楠挺直的背影,听着她条理分明、掷地有声的反击,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卑不亢、甚至隐隐凌驾于世俗偏见的锐利光芒,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绝非一个普通闺阁女子能有的见识和气魄!她那番关于“商品价值”、“劳动价值”的言论,更是隐隐触及了他曾读过的某些经世济民的道理,却说得如此直白透彻。一股强烈的欣赏,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李公子被驳得哑口无言,面皮紫涨,在众人的目光下再也待不下去,恨恨地一甩袖子,带着小厮狼狈离去。

    “好!说得好!”孙娘子这才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激动,她一把拉住赵楠的手,“赵姑娘,方才一番话,真是振聋发聩!字字珠玑!”

    她拉着赵楠到一旁,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精明的光:“赵姑娘,你这字,工整清晰,极适合做蒙学范本,销路极好。方才你那番见识,更是远超常人!我有个想法,不知姑娘可愿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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