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验收前的最后冲刺阶段，空气里每一粒尘埃都仿佛绷紧了弦。顾芽芽和陆时衍像是两台高效运转的机器，铆足了劲做最后的优化与检查。他们之间的默契已达峰值，一个眼神，一个简短的手势，就能传递复杂的意图。太阳能灯带已按最终方案安装调试完毕，暖色的光晕在夜间温柔地勾勒出河岸的轮廓，既满足了基本的照明和景观需求，经监测也并未对周边生态造成干扰。

    这天傍晚，两人一起在河边做最后的巡查。夕阳给青川河镀上一层金红色的粼光，新种植的水生植物已然成活，嫩绿的叶片在微风中摇曳，偶尔有不知名的小鱼跃出水面，溅起细小的水花。老槐树下的弧形缓冲带和生态科普角已经建成，几个孩子正好奇地围着看顾芽芽画的科普漫画。

    一切都在向好，充满希望。

    然而，陆时衍的眉头却微微锁着，眼神掠过河面，似乎比平时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沉重。顾芽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

    “怎么了？数据还有什么问题吗？”她关切地问，以为是项目出了什么纰漏。

    陆时衍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水质监测数据一切正常，甚至比预期还好。”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欢快的孩子身上，声音低了些，“只是……突然有点感慨。”

    顾芽芽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走在他身边，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看到这些孩子，想起我小时候。”他缓缓开口，语调平缓，却像压抑着什么，“也是像这样，喜欢在河边跑。不过，不是在这么美的河边。”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才能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我父亲是水利工程师，母亲是搞环境化学的。他们很忙，但一有空，就会带我去野外，看不同的河流湖泊。我认识的第一种水生植物，是我妈妈教的；学会用的第一个水质快速测试盒，是我爸爸给的。”他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怀念的弧度，但那弧度很快消失，被一种深切的落寞取代。

    “我十四岁那年，他们一起去西南参与一个紧急的水污染事故调查处理……”陆时衍的声音变得异常艰涩，语速慢得像是在拖拽沉重的枷锁，“当地突发山洪，他们乘坐的勘察车……被卷进了洪水里……没能回来。”

    顾芽芽的脚步猛地停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她猝不及防地撞入这个巨大的悲剧里，震惊地看向陆时衍。他依旧看着前方，侧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冷硬，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楚，却泄露了这一切平静表象下的惊涛骇浪。

    “所以，我不是天生就只相信数据。”他继续说着，声音低沉得像河底的暗流，“只是后来，能抓住的东西，好像就只有他们教给我的这些……数据、指标、模型。这些是确定的，不会突然消失的。守护好每一条河，好像就……还能感觉到和他们有一点联系。”

    他说得异常简洁，甚至有些破碎，没有渲染悲伤，没有描述细节，但恰恰是这种克制到极致的平静，反而透出一种彻骨的苍凉和孤独。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后，失去了所有的避风港，从此只能用冷冰冰的数据和仪器武装自己，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长大，沿着父母走过的路，固执地守护着他们曾经守护过的东西。

    顾芽芽的鼻腔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终于彻底明白，他那份超乎常人的严谨、固执，甚至偶尔不近人情的坚持，根源在哪里。那不仅仅是对专业的追求，更是一个少年在失去一切后，所能找到的唯一的生存锚点和情感寄托。他不是冷漠，他只是把他所有的热情和情感，都深深地埋进了这条河流的每一组数据、每一株水草之下。

    她想起自己之前还屡次抱怨他“死板”、“不懂变通”，甚至和他激烈争吵，心里顿时涌起巨大的愧疚和排山倒海的心疼。那些她视为原则和理想的东西，于他而言，或许是沉重的过往与生存的必需。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指很凉，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不适应这样突如其来的接触。但他没有挣脱。

    顾芽芽的手心温暖而柔软，紧紧地包裹住他冰凉的指尖，仿佛想通过这简单的接触，传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支撑。她没有看他，只是同样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对不起……以前，我不该那样说你。”

    陆时衍沉默着，感受着从她手心传来的温度，那温度似乎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入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良久，他才极轻地反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不用道歉。你说得也没错。是我……一直不太会和人相处。”

    他顿了顿，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终于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其实，这个项目……和你一起工作，挺好的。”虽然过程充满争执，但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已守护的东西，被人如此努力地尝试去理解和接纳，甚至试图与之融合。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留下一抹绚丽的晚霞。河岸新装的太阳能灯带依次亮起，暖黄色的光芒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并肩站着，手牵着手，望着眼前这条承载着沉重过往与新生希望的河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理解和深切的心疼，某种情感远比暧昧更加厚重，在此刻悄然落地生根。

    许久，陆时衍轻轻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似乎多了一丝温度：“不早了，回去吧。明天最后一遍核查数据。”

    “好。”顾芽芽点点头，声音有些哑。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一种无形的、紧密的纽带已然将他们连接。顾芽芽看着身边男人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柔软而酸楚的情绪。

    她知道，有些伤口无法轻易愈合，但她希望，自已以后能多理解他一点，能……离他更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