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探案神速,苏叶柒是知道的,但快至此,仍是她没有想到的。
被叩响房门时,距离昨夜案发,仅过去两个时辰。
而这两个时辰里,她没有一刻闭眼,回到掖庭住处后,她烧毁杀人时穿的所有衣袜,就坐在窗前静静候着。
她想了很多,也仍有很多困惑想不明白,但她知道,她入局了。苏炳昌教过,这宫中处处是局。
萧衍目前尚需要她,他们之间的交易仍是存在的,所以萧衍不会道破她的行踪。
此刻,她坐在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里,驶向未知之地。
车轮偶有颠簸,沉沉帷幕抖动间,晨光微晓破窗泄入,苏叶柒终于得几分光亮,尚来不及窥得周遭,帷幕垂落,光被截断,车里再次陷入黑暗。
她唯一知道的,是宫门沉沉开启,马车离开了皇宫。
马车穿过闹巷,最终在僻静无声处停下。被搀扶着走下马车,苏叶柒黑缎遮目,无从视物,任由人搀着带至一处室内。
遮目的缎带被摘下,眼前白芒刺入,雾蒙蒙的。苏叶柒轻阖双目,又徐徐睁开,眸里不适退去,逐渐能够视物。
这里不知是谁家宅子的厅堂。
厅堂正中悬着一幅水墨山水,画下置一张桃木雕花翘头案,案上摆着一尊瑞兽香炉,炉中青烟袅袅,散出沉静的安神香。案前两把太师椅分列两旁。
此刻,萧衍仍旧穿着儒白常服,姿态慵懒倚坐在右侧太师椅里,漫不经心拨着那串黑白相间的棋珠。
而另一把太师椅上,谢玉正姿端坐,靛青官服穿戴得一丝不苟。
苏叶柒不合时宜的想起,姚淑静曾欲较二人容色判出高下。她的视线细致抚过谢玉温润的面庞,仅是坐着,就可窥得端方君子清风鹤骨之气。
然旁侧的人,实在是明霞映雪,是有冲击力的夺魂摄魄,在极致的夏雪寒芙里,春水温玉也就黯色了。
许是她的视线在那张明艳的眉眼上停顿太久,萧衍倏尔撩起眼皮,桃花形的眸子里,平静、倨傲如风潮扑过来。
他又勾起抹笑,仿佛在说“柒娘”,苏叶柒仓促收回视线稳住心境,萧衍与往常无二,她认为这是交易尚在的信号。
侧目四顾。厅堂两侧空荡荡的,不见待客椅案。此地不像是大理寺办案之地。
“这里是某的私宅。”仿佛看破苏叶柒心中所想,谢玉温声解释:“陛下并未命大理寺查将士被害一案。”
没有吗?
苏叶柒想起,今上只说谢玉主审此案,确实不曾提起大理寺。是自己因着谢玉官任大理寺少卿,方先入为主。
即便无大理寺介入,为何会是私宅?
苏叶柒正要询问,身后有脚步声走来。
又有两人陆续被带进厅堂,皆是黑缎遮目,带她们进来的人灰色常服,看不出身份,但皆脚步稳健,落地无声,一看便知身手不凡。
这些人为她们摘下缎带,后朝着堂上禀手告退,侯在门外。
“胡女史。”苏叶柒看着尚处在惊慌之中的胡月温莞的笑,胡月听到她的声音,两步靠过来,紧紧挨着她站。
胡月是被杀之人的妹妹,被谢玉命人带至此处并无不妥。
令她不解的是另一人。
姚淑静莲步轻移,款款福身,“女史姚淑静,拜见安王殿下。”她话音婉转,却在“姚”字上刻意加重,似要将姚氏一族百年门楣的底气都灌进对方耳中。
她对萧衍的态度说不上来的怪,苏叶柒皱眉。
而萧衍倚在太师椅上,连眼皮都未掀一下。墨色棋珠在指尖滑过,冷光一闪即逝,幽深的眸底凝出一瞬寒意。
被这般无视,姚淑静并不介怀,笑靥娴淑转视谢玉,“谢兄长,许久不见。不知今日这是?”
谢玉朝门外一声击掌,吩咐道:“上三张凳子。”
门外侍从鱼贯而入,搬来三张雕花鼓凳。姚淑静径直落座,苏叶柒亦随之端坐。唯有胡月仍站着,双目红肿如桃,似哭了一整夜。
“大人!”她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嘶哑,“可查到是何人杀害我家兄长。”
胡月咬牙切齿,通红双目恨恨瞪着,“兄长做宫中侍卫以来,夙夜匪懈,恪尽职守,从未有半分懈怠。他是为这大夏宫墙的安危死的啊!”
不愧是在三千宫女中唯入孙尚书眼的人,苏叶柒无声观望着。
“哪个准你开口。”显然,萧衍无甚耐心听胡月陈情,沉声打断。
这声音过于淡漠,胡月颤颤噤声。
谢玉起身,朝萧衍禀手行礼,“臣这便开始问审,不妥之处,烦请殿下随时赐教。”
他坐回太师椅,“谢某身兼肃政台监司一职,肃政台是暗司,是以,掖湖沉尸一案只得请诸卿来某私宅一坐。”谢玉耐心解释,声音若煦风徐徐。
谢玉是陛下钦命主审,本可以不向她们作解释的。君子之道,淡而不厌,温而理,玉郎谢一品,苏叶柒对他便增几分善感。
“掖湖沉尸?!”姚淑静惊道:“这是何时的事。”
谢玉:“五月初一夜,有胡姓别将于宫中被害,尸体沉入掖湖。某已对当晚出入宫禁之人逐一排查,凡有嫌疑者,肃政台皆会提审。”
他笑了笑,声音清越:“而尚宫局诸人,卿三人因当夜不在掖庭居所,亦不在值守名册,故有嫌疑。”
“什么!”姚淑静蓦地站起,锦帕绞紧纤指,“谢兄长疑我杀人?”她冷笑一声,“谢兄长未免小瞧我姚氏,区区别将,怎能入我姚淑静眼,疑我杀他,未免太过折辱!”
这是一个极重门第的人。
苏叶柒心中低叹,姚淑静是有傲气的,她的傲骨来自于百年门楣沉淀出的底气,可这种尊贵,无疑是在胡月的心口捅刀。
“姚女史,你,你!”胡月捂着前心,剧烈喘息。
苏叶柒注意到,萧衍的目光如蝶颤翅,轻轻掠过姚淑静,带着毫不掩饰的憎厌。
姚淑静恰于此刻侧目向胡月瞪过去,朱唇轻启,“我如何?!”
胡月垭口。
厅堂里,唯有她剧烈的喘息声,如风箱破壁,格外刺耳。
谢玉不疾不徐淡淡道:“烦请诸卿肃静。现请依次道出姓氏名讳,并详述当夜行踪及所为。”
“我怎会杀害自家兄长。”胡月不可置信抬眸凝视上堂,“大人莫不是找不到害人歹徒,就欲潦草结案。”
姚淑静一眼瞪过去,冷嗤一声从鼓凳上起身,颇有不满,“谢兄长怎会不知我是何人。”
面对姚淑静又一次冒犯,谢玉并无愠意,仍是耐心解释:“此番是为录事执笔入簿,以便圣上察阅。”
姚淑静露出几分讪色,她理了下海棠红披帛,清声道:“臣女姚淑静,晋城姚氏姚随安长女。”
言及此,她的脊背愈发挺拔,“五月初一夜,臣女受命于慈荫阁录事,直到圣母皇太后娘娘回宫歇息方离去,尚宫局值事簿一查便知。”
逢初一、十五,太后娘娘都要去慈荫阁颂经礼佛,为先太子求极乐往生,这在朝中无人不知。
“某已调阅,当夜尚宫局的值事簿上并无卿当值的记录。”谢玉道。
“怎么会!”姚淑静脱口驳斥,稍一思忖,她又道:“慈荫阁当值的女婢内侍亦可为臣女作证。”
东侧屏风后响起狼嚎走过宣麻纸的窸窣声。
谢玉颔首示意,姚淑静坐回鼓凳。萧衍自始至终未曾分过去眼神,似白玉一般的手指修长如竹,碾过一颗颗黑白分明的棋子。
触及谢玉泽温润如春的目光,苏叶柒款款起身,敛衽一礼:"臣女苏叶柒,家父钱唐溪州县令苏纹沅。案发当夜,臣女正与姚女史于慈荫阁值宿。"
言至此处,她眼风向萧衍一扫,恰撞见那人唇角噙着的玩味笑意,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原来苏女史是江南人氏。”谢玉忽然开口,“是某愚笨,方才一直在想,听苏女史说话总觉熟悉。”
苏叶柒不解。
谢玉笑笑,“家母是钱唐人,说话就如苏女史这般,侬音软调。”
“臣女粗鄙,不敢和郡阳夫人并论。”苏叶柒颔首,“想来郡阳夫人时常挂念家乡,这才未曾舍去吴语,只当寥寥寄托。”
“某竟不曾想过母亲是思乡情切,惭愧。”谢玉露出几分温笑。
苏叶柒莞笑,把她于慈荫阁当值的经过陈述类明,姚淑静并未拆穿她中途离席一事。
那夜被侍卫引至掖湖,返回慈荫阁时,姚淑静曾问过她为何离开,她借口白日贪吃凉瓜坏了肚子搪塞过去。
于姚淑静这般贵女而言,亲手杀人凭白弄脏自己的手,这是太遥远的事情,而因凉瓜吃坏肚子,才是羞于人前的大事。
单是“吃坏肚子”四字说出口,就仿佛已污了舌尖。
她不屑。
谢玉抬手示意苏叶柒坐,“虽然尚宫局的值事簿并无记载二位五月初一夜当值一事,但二位既是于慈荫阁录事,某这便遣人去寻人证。”
他朝门外再次击掌,候在门外的随侍无声而入,俯身于谢玉身前,谢玉寥寥低语,而后随侍大步离去。
自始至终,萧衍都未发一言,只是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似是在嘲讽她故作姿态的演技。
苏叶柒半悬的心终于稳稳落下。他不拆穿,此劫已过。她松开手指,掌心湿漉漉一片。
厅堂内骤然沉寂。日影渐移,炽烈的阳光从窗棂间涌入,热浪如潮水漫进来,将影子灼得扭曲。
苏叶柒仿佛听到冰块融化成水的声音,淅沥沥滴入桶底,又被暑气蒸腾成一缕白烟,和瑞兽香炉里升起的青烟纠缠着难舍难分。
有随侍进来给冰桶加过一次冰。
半晌,胡月仍旧垂眸不语,只是手指死死绞着裙上布料。
“胡女史。”苏叶柒心底一软,过去扶起胡月,“谢大人问你,五月初一当晚,你在何处。”
她松开胡月坐回鼓凳,不料胡月在苏叶柒放手之后,身形如沙泥般软下重新跌回地上。
苏叶柒再欲过去,被姚淑静拽住袖角,“你管她做甚,谢兄长问话,她噤声不答,这摆明是心虚。”
闻此话,苏叶柒不再动作,她亦有疑惑,面对谢玉问询,胡月只道出自己姓名,就不再言。谢玉非狰狞酷吏,说胡月被吓住,断不可能。
“胡女史,卿只需阐述当夜到过何处,做过何事,何人可作证,某绝不刻意刁难。”谢玉离开太师椅,停在胡月三步外。
胡月摇头低泣,只喃喃重复着“兄长…”
时间很快过去,领命而去的随侍回来复命,附在谢玉耳畔低语着。
“嗯。去吧。”谢玉点头遣退随侍,而后来到苏叶柒和姚淑静面前,抱手恭谦道:“对不住,望卿等海涵,某亦是皇命在身,拘二人来此实非某本意,这就派人送卿等回宫。”
苏叶柒和姚淑静起身。
“谢兄长客气,若再有疑问,遣人到宫中唤我一声就是。”姚淑静福身拜别。
苏叶柒敛衽一笑,寒暄点到为止。
姚淑静任由随侍引路,头也不回踏出厅堂。
苏叶柒行至胡月身侧时,脚步顿住,她看着跪倒在地的女子,终是不知该说什么,就收起自己毫无价值的恻隐之心,提步朝外走。
杀死一个恶人,她要更好的活着。
檐下黄铜风铎轻晃。苏叶柒闭了闭眼,中衣贴着黏腻肌肤愈感不适,遂加快步子。
“慢着!”萧衍的声音忽的响起,“五月初一夜,亥时过半时,本王曾在掖湖风亭见到过苏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