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拘禁了。
黄衣婢女引她入室,素帘刚垂,人便不见了。
苏叶柒蓦地回头,“咔嗒”一声,门外铜锁咬合,将她与满室墨香困在一处。
苏叶柒四下环顾,屋内陈设清简,深色木地板上映着竹帘筛落的罅光。
胡桃木案几素面无饰,漆色温润如琥珀。素绢屏风上寥寥数笔墨线,勾出远山淡影。绕过屏风,其后一张窄榻,铺着月色薄裘。
这满室清简,倒与谢玉通身的气度相得益彰,连榻边熏笼里燃的,都是书墨气的松烟香。
原以为要下诏狱,未料谢玉这般关人。
苏叶柒在胡桃木案前坐定,静候传唤。
窗外天光一寸寸矮下去,竹帘筛落的影子从东墙游到西壁。黄衣婢女悄然而入,点亮烛台,布膳,又悄然而出,全程未发一语。
送来的膳食很好,胜过她在尚宫局的例份。苏叶柒颇有兴致,细细品了每道菜的味道,得出汤不够咸的结论。
她爱吃,努力活着不就是为了有饭吃,如今不需再辛苦过日子,自然要吃好每一顿饭。
用完膳,她静静等着婢女来收膳,不多时,那个送饭的婢女低眉而入,她褪下镯子递去:“姑娘可知谢大人何时提审?”
不料那婢女躲开她,一声不吭端着一盘子碗筷就出去了。苏叶柒追过去,屋门在眼前再次锁上。
她站在紧闭的门前,怔怔望着锁死的门,眼前忽地出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似有慵懒的声音附在耳畔低声说“柒娘失算咯”。
萧衍,她咬紧贝齿,又是一个穷尽手段拉拢苏家的皇子。既如此,她静待他提条件就是。
夜很静。
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轻响,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震耳欲聋。
死寂,比任何刑具都更磨人。
她望着墙上晃动的影子,忽然想起桃溪村那只雁,被痨病鬼的箭射穿翅膀时,也是这样扑棱着坠进院子里。
奇怪,入宫这段时日,她总是想起痨病鬼,实际上她不常念他,生者时时挂念亡者,那走了的人在天上会不快活。
非亲非故,痨病鬼照顾她五年,他该到极乐去。不,准确地说,是年幼的她照顾痨病鬼,那是个动不动就咳血的老头儿。
苏叶柒不知何时睡去的,许是塌窄又硬的缘故,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总是看到痨病鬼满身血死死抱住山匪,乌青的嘴唇翕动着要她活下去。
转眼那满身血红又洇湿一片儒白衣料,眼前画面幻散又聚,变成萧衍替她挡下的一箭,他一把掰断箭,挑着眉梢笑她,“把脸擦干净。”
不及反应,儒白忽而幻做玄缎织银蛟云纹亲王服,那张本就秾丽的脸在这身玄衣的衬托下,愈发浓墨重彩,一贯挂在唇角那末懒笑忽地狠戾,“你不过是本王接近苏家的棋。”
“柒儿,你不乖。”苏叶柒猛地回头,苏炳昌站在黑暗里,只有脸盛在光里一如既往的严肃,“你分明来自桃溪村。”
这是她藏了九年的秘密,此刻被苏炳昌道破,她又慌又怕,却没有表现出来半分,九年规训,克制早已糅进骨血,她下意识就开始推演方才这一切。
“你不是真的。”苏叶柒一步步朝黑暗走过去。
“放肆!”苏炳昌斥道:“跪下领罚。”
行至近处,苏叶柒喃喃自语着,“反正是假的,放肆一回又何妨。”话未落,手中银簪已刺入苏炳昌的脖颈。
梦破。
苏叶柒睁开眸子,天尚未亮。她无声躺着,第一次陷入迷茫。她怎敢生出杀苏炳昌的念头,就算是在梦中,也不可以。
和对痨病鬼的感情不同,苏叶柒对苏炳昌始终怀着敬畏。
敬他予她新生,教她脱胎换骨,活出个人样,惧他那双看似慈蔼的眼,每每相对,都让她不由得打颤。
她曾想过为何义父明明和蔼,她却总生惧意,后来她认为是幼时随口编纂的来历,让她在苏炳昌面前成为永远要掩盖谎言的人。
她甚至想,不如就坦诚来自桃溪村又如何,已过去九年,苏炳昌未必会在意一个孤女究竟从东边来还是从西边来。
但她又不敢开口。
这份敬畏,像是信徒对神佛,既是虔诚跪拜,也是不敢冒犯的畏惧。
她被谢玉秘密羁押在此,十二个时辰过去了,苏家一定是不知的,若知晓,她的义父不会作壁上观。
雾白的天光漫过幔帐。 苏叶柒倏地坐起,背脊沁出冷汗。
不,非是一天一夜,究竟过去多久了呢?
她竟然记不清被关在这里的时间。
每一天都是重复,不出声的女婢、锁门的脆响、连膳食的摆盘都分毫不差,活像被困在同一个昼夜轮回里。
没有滴漏的屋子,时间都凝固成烛台上堆叠似山的泪。
究竟过去了多久,苏家为何不来?
苏家,真的会来吗。她忽然不敢确定了。
怀疑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如毒蔓疯长,缠得她几乎窒息。
她盯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又想起苏府那尊裂了缝的玉观音。
那年她刚被领进祠堂,跪着敬香时,发现观音有道细纹。苏炳昌说:“玉器有了裂痕,就要换新。“
绾夫人说,先她送入宫的女子,都没了。
苏家没救她们。
苏家若想人活,在这大夏,她就能活。
她们都是苏炳昌手中的弃子。
自己已是弃子吗?
即使此刻,苏叶柒依旧保持着平静,不敢崩溃,不能崩溃。
隔壁忽然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和歇斯底里地哭声,是胡月。
不时,一声巨响,像是要把颅骨撞碎。脚步声有序响起,又缓缓远去,再去声音。
苏叶柒倏地笑了。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玉郎谢一品,连刑罚都这么与众不同。
可她也终于想明白了。主动破局,才有生路。
门“吱呀”一声轻启,又是脸生的女婢提着食盒进来。她们动作娴熟,摆菜盛汤一气呵成。苏叶柒坐在床沿,锦履一下下轻磕床前踏脚,发出单调的“咚咚”声。
日光从敞开的门扉倾泻而入,映在她瓷白如塑的面容上。她平静地注视着女婢离去,心跳逐渐平稳,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箭,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门扉合拢,满室天光如潮水般退去,最终被收进门缝,化作一线微光。苏叶柒起身坐到圆案前,开始吃饭。
用完饭,她静静坐在案前,等待女婢进来。还是想好好活下去。
当那两人再次垂眸而入,苏叶柒骤然出手。“啪”一声脆响,瓷碗磕碎在案沿,下一瞬,碎瓷片已抵上女婢脖颈。
她将人锁在身前,推着朝门外挪去。另一名女婢无声退至角落,依旧不发一言,苏叶柒有点儿怀疑她们究竟会不会说话。
门外,侍卫如她所料从暗处现身。
“苏女史请回。”男人一手按在剑柄,声音冰冷,“谢大人不在。”
“告诉谢少卿,我要见安王萧衍。”
侍卫抬手示意她退回屋内,并无传话之意。
苏叶柒又道一遍:“我要见安王。”瓷片重重往下一划,血腥气瞬间弥散开,始终垭声的女婢终于痛呼出声。
侍卫与她无声对视,片刻后,“苏女史,请回。”话音未落,他已腾空而起,如一道影般消失在门外。
依旧是黑缎缚目,苏叶柒再次坐回那辆密不透风的马车。半个时辰后,缎带被摘下,匾额上“青梧宫”的金色刺入眼帘。
梳着单髻的宫婢前来引路,苏叶柒跟着宫婢往前走。
抬脚跨过青梧宫的门槛时,细软缎底擦过石面,冷硬的触感从脚底窜上来,她倏而生出踟蹰,她来见萧衍,是不是错了?
脚步顿住,她侧首回望,足尺高的汉白玉门槛泛着寒霜光泽,映出止步于门外的灰衣侍卫冷峻的脸。她便不再犹豫,跟着宫婢往深处走去。
“殿下在书房等你。”宫婢停下脚步,视线在半敞的门扉停留一息,而后身影转身消失在廊庑尽头。
苏叶柒深吸一口气,抬履而入。
浓郁的沉檀香扑面袭来。
萧衍当窗独坐。他懒懒倚在一张紫檀圈椅里,单手撑额,宽大的鸦青袖袍稍许滑下,露出冷月一般的腕骨,棋子做成的串珠缠在腕上。
窗外,晚霞漫天,红浪滔滔。
夭秾得霞光落在他的侧脸,霎时,那张本就鲜秾的脸愈发的惊心昳丽。
他面前的弈枰上,黑、白两势正胶着着,难分胜负。漆玉棋子被捻在指间,迟迟未落。明明听到动静,他却不曾抬眸。
书房里寂静无声。苏叶柒无声站着,半晌,那枚黑子仍是不落。
“女史苏叶柒拜见安王殿下。”苏叶柒像从未认识过他,敛衽行礼。
“何事。”棋子叩在枰上,声似兵刃相击。
“殿下何故悔棋。”苏叶柒盯着那张冷漠凛然的脸,“你明明…”
“嗯?”话音未落,萧衍蓦然抬眸,长睫似鸦羽撩起,桃花眼底霜雪骤起,惊得她喉间话语瞬间折断。
浓墨般的鸦青广袖袍无风自动,织银蛟云纹在拂动间烁动,恍若深渊中涌动的暗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原本冷静不紊的心,猛然间慌乱。
她忽觉可笑又委屈。不就是蓄意接近苏家的手段吗,何至于此。
“殿下既与臣女有约定在先,何故言而无信,此为非君子。“苏叶柒面带薄愠。
她直视着那双漆黑的眸子。
萧衍忽地嗤笑一声,“你看本王像君子?”
苏叶柒一怔,竟无言以对,她想了想,呈上底牌,“殿下无非是想要苏家相助,臣女愿以苏家之势为殿下所用。”
“相助?”萧衍的情绪少有的外露,“是像父皇那般保苏家门楣百年不颓?”轻蔑的笑声碾过“门楣”二字,似要把它碾成粉齑。
苏叶柒感到困惑不安。她不懂萧衍。
这不是对云州苏氏的憎恶,而是,对所有士族的敌意。
男子的倨傲,非是他出身皇室,而是,是什么呢,苏叶柒绞尽脑汁,亦想不出词来解释,那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她的十七年,是努力活下去,活得更好。跟着苏炳昌离开,戏文里唱得“锦衣玉食”在她的人生里具像化。
此后,她言行皆按苏炳昌要求来,识字念诗、赏琴作画,她拼尽全力做到让苏炳昌满意,这样才能一直拥有锦衣玉食的人生。
她给痨病鬼烧纸钱,保佑自己来世投胎到世家高门,生来就做人中上品。生而为贵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大幸事。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这就是她的道。
可是现在,“门楣”被一个人用嘲讽的姿态吐出,唇齿开阖间,世家的荣耀似乎是什么不堪的东西。
她不明白,她根本不懂他要什么,心蓦地一沉,不懂,就做不到投桃报李,纤细的身形在灼灼霞色里摇摇欲坠。
萧衍捻起一枚白棋,视线移回弈枰上,余光将少女瓷白面容上褪尽的血色尽收眼底。
就觉得索然,棋子嗒地落回棋罐:“回吧。“
回?
如何回,回哪里。她的身后,没有回去的路。
“我不!”苏叶柒猛然抬头,凤眸里灼烧的倔强焚尽方才的颓唐。
死寂般的囚禁、辗转煎熬,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挥退?
萧衍重燃几分兴致,抬眸看过来,天际霞光映得他眸色愈发幽深。女子眼尾泛着薄红,却仍固执地昂着下巴。
棋枰旁,是黑衣卫送来的密信,信上说,钱唐溪州县令苏纹沅有女在京,任女史职。
这确实是苏家的姑娘,可那锦绣堆里,怎会雕琢出这样的女子,笑时犹带吴侬软语,抬手就敢血刃别将。
就似官窑新出的薄胎瓷,日光里透着影,指尖一碰就怕化了,却不知碎瓷最利,那等莹润的裂口,能叫人见了血还不觉痛。
审视的目光自少女玉琢瓷塑的面容上细细走过,倏尔,萧衍心底生出几分再试探的兴致。
“柒娘当真以为,本王不知你底细?”他刻意扫过信笺,指节轻敲棋枰,每一声都似敲在人心上。
苏叶柒呼吸一滞,目光跟随萧衍的视线落在信笺上,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自己是桃溪村唯一活口。
书房里沉沉死寂。窗外晚霞如血,泼天盖地地烧着,将整间屋子都浸在猩红的光里。
火光越来越盛,越来越近,近到与桃溪村的烈焰连成一片,灼烧的房梁,焦糊的血腥气,刺破耳膜的惨叫…
似火霞色映在苏叶柒的眸底,她盯着萧衍的侧脸被镀上一层血色,眉目如画却冰冷似铁。
“所以呢?”女子容色恍惚,“我就该死吗?”
桃溪村就罪不容赦吗,这个念头一起,就如洪水倾泻把她淹没。她堕入自己的梦魇里。
她看见痨病鬼的身体染满鲜血,看见自己跪在苏炳昌脚边时指向远方的手指。
她使劲睁大眼睛,想再看看痨病鬼比哭还难看的笑,可是,痨病鬼的脸倏地被苏炳昌取代,苏炳昌的嘴唇一开一阖。
“喝下这碗药,你就是尊贵的苏家女儿。”
玉质棋子扣在棋枰上,“嗒”的一声脆响。
苏叶柒猛地惊醒。
她倏然抬眸,撞进萧衍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那双眼如古井寒潭,映着将熄的霞光,却透不出一丝温度。
不,胡月的兄长已死。这世间再无人知晓她的秘密。
最后一缕残阳没入天际,暮色如墨在书房内晕开。昏暗之中,苏叶柒的眸光却愈发清亮。
“殿下当然是知晓的。”她唇角微扬,“臣女早已言明,家父苏纹沅,现任钱唐溪州县令。”
“为何杀人。”萧衍深深地看着她。
苏叶柒一吸气,愤愤道:“那登徒子欲轻薄于我,臣女惊慌中一时失手。”
“哦?”萧衍懒懒后仰,圈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宫中女子多不累数,为何是你?”
“我长得最好。“苏叶柒脊背笔直,下颌微扬,如一件上好的汝州青瓷,釉色清冷,胎骨坚韧,整个人透着沉静与毅韧。
萧衍手上白玉棋子“当啷”坠地。他眉梢一颤,眸子睁大,执棋的手堪堪悬在半空。
苏叶柒就看见那张冷玉无瑕的脸逐渐凝滞,又一寸寸裂开。
而那双沉寂着霜雪的眸潭里,裂出一抹复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