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石小径蜿蜒通向皇子苑,苏叶柒提裙避开一处水洼。
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这宫里头,谁人没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她侧首,眸色清冷如瓷,“我不问,你也不必说。”
胡月蓦地驻足。
天水碧的裾裙如水波滚动,雪白间色纱在日头下泛着珠贝的柔光,这是苏州罗家最上等的纱。
“那夜我打掖湖过,”胡月的声音追上来,“瞧见苏女史在亭中与一男子私语。”
苏叶柒绣履稳稳踩过一瓣落花,回首时鬓边步摇纹丝未动:“可你还是没说,那夜你为何不在居处。”
胡月一愣。
“不必说。“苏叶柒的声线如平湖无波,“多谢提审之时相护。”
日头已有些毒了,将卵石小路上的积水蒸出氤氲水汽。蜻蜓低低掠过,翅尖点破水面,荡开一圈圈细纹。
见胡月又浮起乖巧笑意,快步跟上来。苏叶柒心底那点未泯尽的良知,终于和天边将散的虹霓一道,消融在炽烈的日头里。
在宫里,谁都没资格怜悯旁人。
二人刚近皇子苑地界,便见一行官吏自大道疾行而来。为首者靛青官服猎猎,行走间如松如柏,正是谢玉。
那行人亦察觉她们,驻足相候。
“是谢大人。”胡月步履微滞,声音里是全不掩饰的怨愤。
苏叶柒眼尾轻扫:“胡女史?”
“都说谢少卿手里从无冤案,”胡月齿间挤出冷笑,“那宫女红口白牙攀诬我阿兄,他竟也信!我阿兄是何等良善的人。”
苏叶柒只当未闻,径自向前,及至谢玉面前,她略一欠身:“谢大人。”
暑气蒸腾,热风忽至。她臂间素纱披帛与谢玉腰间佩玉垂下的缨络倏地纠缠,在灼灼烈日下轻曳。
“苏女史、胡女史。”谢玉拱手一礼,目光清郎端方掠过二人,最终停在苏叶柒眉眼间。
“前番委屈二位,”他眉宇谦恭温善,“实乃皇命如山,非谢某本意。还望二位女史海涵。”
苏叶柒眼尾扫过胡月绷紧的下颌,唇角微扬:“谢大人多虑,为君分忧,是你我本分。”
话音方落,树影忽移,毒辣的日头直刺过来,直让人睁不开眼。
胡月脸色愈发阴沉,“谢大人,不知家兄一案,可已定谳?”
谢玉转向胡月,带着歉意:“胡女史莫怪,嫌犯虽已认罪,但谢某尚需些时日对她的供词逐一核查。”
胡月扭脸撇向别处,显然对谢玉的解释不满。
果然,大理寺少卿并未因认罪陈词便轻信其言,供词真伪仍要亲自查证。苏叶柒心念微动,神色如常问道:“谢大人这是要?”
谢玉:“实不相瞒,谢某此来是为凌烟阁急务,昨夜惊雷劈裂了凌烟阁院中景昀太子玉像的基座,此事非同小可。”
他话音稍顿,眸光在二人面上一掠:“谢某正欲面禀安王,恰逢二位女史,不知可否劳驾同往录事?”
胡月眉尖微蹙:“谢大人说笑了。此等事,理当去史馆寻史官才是。”
谢玉笑意不减:“胡女史所言极是。某确已派人前往史馆。”他略一顿,“只是此事偏巧先被皇后娘娘撞见,这才要劳烦二位女史走一趟。”
按制,女史主录后宫诸事,如今皇后娘娘在此,女官理当前去。苏叶柒心知如此,却仍垂眸未应,似在思量。
谢玉见二人迟疑,忙道:“谢某这就派人去尚宫局,请孙尚书示下。”说罢,朝身后侍从一颔首,那人便领命退下,匆匆往尚宫局去了。
苏叶柒略一欠身,眉间隐现几分歉意,缓声道:“谢大人见谅,非是我二人推诿,实因今日本有差事在身,需往青梧宫一行。”
谢玉闻言,眉眼间浮起温润笑意,长臂轻抬做了个“请”的手势:“原是这般。说来也巧,在下正要去青梧宫请安王移步凌烟阁。既然同路,不如一道。”
苏叶柒侧首,眼波轻转递了个询问的眼神给胡月。见胡月只垂眸不语,便当是默许,遂向谢玉颔首道:“如此,便叨扰谢大人了。”
说罢,携了胡月随谢玉一行往青梧宫方向行去。
直到站在青梧宫殿内,苏叶柒方知谢玉为何要来寻萧衍。
三年前工部奉旨重修景昀太子玉像基座,时任工部侍郎的苏珏主理,安王萧衍总揽其责。
而今苏珏随太子南下,凌烟阁之事,萧衍自是避无可避。
此事,萧衍难逃督工不利之责。
谁让他曾欲置自己于死地呢,该!
苏叶柒隐在人后,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萧衍颀长的背影上,唇角忍不住要翘起,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思。
萧衍听谢玉讲清来由,低低“嗯”一声,忽大步出殿,谢玉紧随。众侍退避两侧,苏叶柒亦侧身相让。
行经她身前时,萧衍蓦地驻足,偏首垂眸,眼尾微挑,一道探究的目光压下:“柒娘很欢喜?”
霎时间,殿内目光如芒似箭,齐射而来。苏叶柒背脊一僵,只觉喉间却似堵了团棉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而脸颊却是逐渐升温。
萧衍见状,唇角逸出一声笑,拂袖而去。谢玉稳步跟上,众人慌忙趋步相随。
苏叶柒落在最后,透过幢幢人影,望见那袭鸦青织银蛟云亲王袍渐行渐远。
他步履轻快,并未有大祸临头的沉重,衣袂翻飞间,恍若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愉悦。
凌烟阁位于太极宫禁苑,距离皇子苑有不近的距离。他们抵达凌烟阁时,已近正午,煌煌天光似火。
圣驾尚未至,皇后娘娘驻足玉像前,两侧婢女,一人执华盖障日,一人持鸾扇引风。
司天台太史令李淳丰早候在侧,额角沁着细汗,不时以袖拭之,躬身时腰背绷得笔直,低声禀告间,喉结频频滚动。
闻讯而至的涉事诸官皆俯首屏息,退在李淳丰身后,无一人言。
唯史馆录事官伏案疾书,狼毫在宣纸上簌簌游走。
苏叶柒随众敛衽行礼,而后与胡月无声来到凤驾之后,有宫婢自觉为二人让出位置。
苏叶柒轻启墨匣,取出折叠小案徐徐展开,湖笔、松墨、宣纸、端砚,一一陈设。
萧衍来到皇后身侧,“此番雷殛之祸,实乃儿臣督查不力所致。”声线沉静如潭,将罪责尽数揽下,可眉宇间却无半分愧色。
皇后眼尾已生细纹,额角一道疤痕若隐若现,“罢了。”她眸光仍凝在玉像上,“天威难测,与安王何干。”一手轻抬,止了萧衍未尽之言。
谢玉向皇后行过礼,便领着大理寺众人于院中细细查勘。
烈日灼空,蝉声嘶沸。
工部、司天台,众官肃立,汗透重衣却不敢稍动,皆知此事牵涉之深。偶有热风掠过,裹着灼人暑气,更添几分沉重。
那厢李淳丰忽趋前跪蹲,以指细细描摹基座裂痕。苏叶柒的视线穿过人影幢幢,凝在那道狰狞裂痕上。
焦黑裂痕自左下斜贯右上,裂处石骨嶙峋,与周遭精雕云纹相较,尤显触目。
她眸光微动,视线徐徐上移。
这是苏叶柒第一次见到景昀太子的玉像。
玉像立于凌烟阁东侧青玉阶前,与二十八功臣画像形成“遥仰”之势。
日光映照下,玉像流转着泠泠清辉。而衣袂褶皱间金丝云龙纹隐现,尽显储君威仪。
四周环植终年不凋的沙棠树,树冠如华盖投下一片阴凉,风过时叶片碰撞声似怅息。
昔年,苏炳昌派去溪州教导她的先生,曾惋惜道:先太子明昭,先帝掌珠,朝野归心,皎皎然无瑕白玉。偏生天妒,赈灾途中,竟殁于乱民之手。
此事,也让天下寒门的处境,愈发艰难。。
视线再往上攀,玉像的面容隐在朦胧光晕里,唯有那双黑曜石眸子清亮如初。日影流转间,石像的眼竟似凝着道不明的情愫,隔着煌煌天光与她对望。
苏叶柒心尖一颤。先是漏了一拍,继而如战鼓擂动,震得胸腔生疼。
那冰凉的石像眼眸里,恍若藏着千言万语,正透过浮尘,落进她眼底,直烙地眼底生痛,涩意朦胧着水雾涌出来。
这情绪来得蹊跷,如暗潮骤起,毫无征兆便漫过心堤。她竟未察觉手中朱笔微颤,一滴赤红的朱砂洇透宣纸。
悲意滔天,将她吞没。连胡月在耳畔的轻唤,也似隔了万重纱帷,杳不可闻。
正凝神审视李淳丰动作的萧衍,察觉异样,侧目望去,便见素来稳若尊瓷的女子,此刻眸光涣散如雾,纤指微颤,整个人似坠入无边悲海。
萧衍不动声色近前,他俯身下去,修长的身形便折下长长阴影,将失魂的女子罩在其中。。
“柒娘。”
这声唤得极轻,却似古刹钟鸣,带着几分内力震入耳膜,“醒来。”
沉檀香破空而来,苏叶柒倏然惊醒。香气沉郁如古寺晨钟,带着不容抗拒的凛冽,硬生生将她从悲海中拽出。。
她仰头望去,正撞进一双积着寒霜的桃花里。未及开口,那人已转身,默然回至皇后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