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名

    永宁十二年深秋,晨光刚漫过建康城的朱雀门,谢临风已身着簇新的绯色公服,端坐于前往皇宫的马车中。

    车窗外,卖花郎的竹篮里堆着初开的寒梅,香气顺着车帘缝隙钻进来,却压不住他心头的雀跃——今日是问名的吉日,按六礼规制,他需入宫向皇帝奏请元疏桐的生辰八字。

    问名一事本可早些进行,因着这段时日元疏桐染上了风寒,一直在静养,这才推迟到今日,想到这个,谢临风躁动的心又失落起来,他忧心表姐的身子,自打从公主府下人那儿打听来消息就多次带着名医和补品想去看望,可无一例外,次次被拒之门外,只是被告知问名一事要延期,谢临风一心为元疏桐着想自然一口应下。

    前几日进宫在皇后姑母处得知表姐已然痊愈,这才迫不及待进宫问名。

    马车行至青溪畔时,忽被一阵缓行的队伍堵住。谢临风掀起车帘一角,目光刚扫过前方那辆熟悉的青盖马车,指尖便骤然攥紧了腰间玉带——车旁立着的素衣男子,正是琅琊王氏的王砚之。

    王砚之今日换了件月白夹袍,腰间系着墨玉扣,正微微侧身对着车内说话,姿态温和。不多时,车帘轻掀,元疏桐的珊瑚粉裙摆扫过车辕,她手中捧着一卷字帖,递到王砚之面前时,鬓边白玉兰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眼底竟带着几分谢临风从未见过的浅淡笑意。

    “这版《快雪时晴帖》摹本,比墨香斋的更显筋骨。”元疏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进谢临风耳中,“王郎君若不介意,借本宫临摹三日?”

    “殿下开口,臣自然乐意”,王砚之递过字帖,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指节,目光落在她腕间羊脂玉镯上,“听闻殿下前日偶感风寒,今日瞧着气色倒好了许多。”

    谢临风坐在车内,只觉心口像被塞进一团浸了冰的棉絮,又闷又疼,眼前风华出众的一对男女,当真是扎眼得很。

    他想起前不久在墨香斋的失态,父亲那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还在耳边,,又想到元疏桐确实先前和那个王砚之有约定,两人势必要见面的,若此刻冲出去,那无疑是扫了她的兴,只会让她更厌恶自己,于是谢临风按捺住内心的嫉妒。指节在车窗上掐出深深的印子,他强迫自己放下车帘,喉间却泛上一股酸涩——他连她风寒的消息都是费心计从侍女口中听闻,而王砚之不过几句温言,就能换她如此相待。

    马车缓缓挪动时,谢临风听见车外传来王砚之的笑声,还有元疏桐那句极轻的“多谢挂心”。他靠在车厢壁上,指尖摩挲着袖中早已备好的问名文书,那上面的字迹被他反复誊抄了五遍,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巳时过半,谢临风从皇宫出来,心里还委屈着呢,他在建康城肆意了十七年了,谁见了他不得行个礼,偏偏他方才还生怕被别人瞧见,眼看着自己未婚妻和别的郎君依依惜别还得偷偷摸摸绕道走,像个见不得人的面首一样,他是陈郡谢氏的世子,何曾受过此等委屈,这样想着,眼角渐红,蓄满了泪花。

    没回谢府,径直去了公主府。青黛引他到书房时,元疏桐正埋首于账册,案头堆着各州送来的贺礼清单,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

    “表姐”,谢临风躬身行礼,目光扫过案角那卷《快雪时晴帖》——正是王砚之方才递过去的那本,封面上还留着王砚之的浅淡指印。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从袖中取出问名文书,“今日入宫已奏请陛下,三日后便需按六礼请表姐的生辰八字,特来与表姐商议细节。”

    元疏桐头也没抬,笔尖在账册上勾划:“按制行事即可,不必与本宫多言。”

    谢临风站在案前,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方才在青溪畔憋下的委屈突然涌了上来。他伸手抚过案上字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表姐倒是清闲,晨起还能与王郎君赏帖论字,不像我,为了这问名的事,从寅时忙到此刻,连口热茶都没顾上喝。”

    元疏桐终于抬眸,眼底带着几分不解:“本宫不过是借一本字帖罢了,世子未免太草木皆兵了。”

    “表姐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吗?”谢临风自嘲地笑了笑,指尖捏着文书的边角,几乎要将纸页揉破,“可那个王砚之分明就是对表姐你心怀不轨!”不是他小气,只是觊觎表姐的人太多了,偏偏表姐对他还无意,他怎能不急。

    元疏桐闻言,眉头骤然蹙起。她将笔搁在笔山上,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晕出一团墨渍,像极了她此刻烦躁的心情:“世子今日是来向本宫问罪吗?”

    “我不敢。”谢临风声音低了下去,却仍不肯罢休,“只是我瞧着表姐对王砚之那般温和,再想想自己——送的明珠被扫落在地,递的玉佩被回绝,连见表姐一面都难,难免会多想。”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努力不让眼角的泪珠落下。

    “不可理喻!”元疏桐不耐地站起,“本宫与王郎君不过是寻常寒暄,到你嘴里倒成了藏藏掖掖!你若满心都是这些猜忌,这问名之事,自己看着办便是!”

    她话音刚落,青黛便匆匆进来,见书房内气氛凝重,忙上前:“殿下息怒,谢世子许是今日入宫劳累,失了分寸。”

    “不必替他辩解。”元疏桐冷冷打断,目光落在谢临风身上,“青黛,送客。”

    谢临风僵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喉间像堵了块石头,连一句辩解都说不出来。他来时满心欢喜,想着能与她商议问名的细节,哪怕只是多说几句话也好,却没想又落得这般下场。青黛递来一个歉意的眼神,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冷,最后看了元疏桐一眼,狼狈离开,转身之际,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谢临风走后,元疏桐仍站在案前,胸口微微起伏。青黛将字帖放回案头,轻声道:“殿下,方才世子说的话,虽有些无礼,可您今日与王郎君在青溪畔说话时,确实被世子瞧见了。”

    元疏桐动作一顿,指尖在账册上顿住:“瞧见便瞧见了,不过是寻常往来,有什么可在意的?”

    “可世子毕竟是未来的驸马”,青黛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自赐婚以来,世子虽有时莽撞,可对殿下的心思,府里人都看在眼里。您与王郎君走得近,世子难免会多心。”

    元疏桐眉头皱得更紧,拿起笔继续批阅账册,语气却淡了几分:“我与王郎君不过是因书法相交,何来‘走得近’一说?他若连这点度量都没有,那这婚事,倒真是……”她话未说完,却终究没再继续,只是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账册上,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青黛见她不愿多提,也不再劝说,默默退了出去。书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元疏桐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心头却莫名有些烦躁——谢临风那些酸言酸语,竟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暮色降临时,谢临风的马车停在谢府门前。他没让侍从搀扶,独自踉跄着走进后院,往日里最爱的梧桐树下,此刻却显得格外冷清。他坐在石阶上,从袖中取出那支与王砚之同款的紫毫,指尖摩挲着笔尖,眼前又浮现出元疏桐与王砚之并肩而立的画面。

    “郎君,该用晚膳了。”老管家端着食盒过来,见他脸色苍白,忍不住劝道,“今日问名之事还算顺利,您也别太……”

    “拿走。”谢临风打断他,声音嘶哑,“我不饿。”

    老管家无奈,只得将食盒放下,悄悄退开。谢临风拿起紫毫,在石桌上胡乱写着,笔尖蘸了墨,却只写出“疏桐”二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他想起十年前初见时,她坐在窗边读书的模样,清凌凌的眼睛像含着雪水;想起十二岁上巳节,他追着她的轿辇送桃花,却被她扔进御河;想起今日在青溪畔,她对着王砚之展露的笑意——那些画面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落在他脚边。谢临风将紫毫扔在一旁,从怀中掏出那方绣着桐花的丝帕,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花纹。他知道自己今日不该说那些酸话,可看到她对王砚之那般温和,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他以为赐婚之后,总能慢慢焐热她的心,却没想,自己在她心里,竟连一个寻常世家子弟都比不上。

    “凭什么?”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低语,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愤怒。

    月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落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谢临风蜷起身子,将脸埋在膝间,袖中的问名文书被他攥得皱皱巴巴,就像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丝竹声,却衬得这后院,愈发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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