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阴城东裕巷第二十三户,便是程将军的府邸。
此时,程将军的府邸外已经围满了百姓,他们的手上都捧着如水晶花一般的糕点,听闻那是程将军生前最爱吃的水晶糕。
百姓们都想来送程将军最后一程。
殷颜和老刘跟着官兵走进了程府,越往里走她感觉妖气越重,闻起来像是禽类妖物,还带有一股山林草木的野气。
“计大人,人带到了。”官差恭敬地向座上人汇报。
殷颜这才注意到,那名被唤作计大人的官差,是个女捕头。
她身着靛蓝团领窄袖袍,肩膀部处隐约绣有獬豸图案,下装所袭为玄色马面袴,三指寸宽的牛皮鞶带缝之束腰,牵引全身装束。
最令她好奇的,是那官差腰间悬挂的铜包铁腰牌,上面刻着“敕令缉邪”。
在殷颜愣神的瞬间,女捕头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殷姑娘?殷姑娘?”女捕头皱眉,不耐烦地在她眼前挥舞着双手。
老刘清了清嗓子,悄悄靠近殷颜拽了她一下,她方才醒过来。
他小声提醒:“计大人问话呢。”
殷颜抬眼,迷茫地看向女捕头,这意思就是她刚才一点都没听。
女捕头压住火气,吩咐部下再重新将事情的经过说一遍。
殷颜这回凝神将事情经过听了个大概。
官差当时跟着老刘指的方向一路追去,看见那小贼翻入了程将军的府邸。
今日是程将军大捷之日,许多兵将前来喝酒吃席,原是不便打扰。
可贼人偷东西都敢进程将军府邸了,哪有放任不管之理?
程将军部下立刻命人搜府抓贼,除了将军的内堂以外,他们派人将整个程府都搜了个遍,也没有看到贼的影子。
官差看着天色渐晚,许是一时看错眼,本欲告辞,但程将军房间一闪而过的火光将他们留了下来。
“小人记得,当时和厉副将搜府时,还曾经看见过程将军,可那道火光闪过后,程将军的房间便再没传出过声音。”
当他们推开程将军房门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往后退了三步。
两盏被点燃的烛灯被圈在罩子中,烛芯跳动的速度极快,可这屋子的里的每一扇窗都是关紧的,无风哪来的吹动?
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了,在房间正中,一方淡黄色的棺木摆放在地上,棺盖斜挨在一旁,整个氛围沉重又可怖。
官兵们凑近一看,程将军安静地卧在棺内,他的双手正安然地置于身侧。
有人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结果便是敲钟声的答案。
程将军死了。
他死在了大捷的这一天。
可他的部下们,没有一个人相信,刚刚还和他们谈天说地的将军,突然间就暴毙了。
“将军……将军和我们一道归来的,他还没等到严将军回来呢,他怎么会……怎么会死了呢?计大人,一定是有妖孽作祟对吗?”
殷颜看着那个叙述经过的官差,声音很抖,他的表情,像是很难受。
好像在他眼睛里有东西要流出来了,那是什么呢?
女捕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承诺道:“我会查清楚这件事的。”
接着她走到殷颜的面前,再次问道:“殷姑娘,现在可以说说你看到那个偷棺小贼的经过了吗?”
头一次被一个女人这么盯着,殷颜心里有点发怵。
她咽了咽口水,假扮一下人的紧张,“我只看到……看到一个影子。”
拖慢语速,拉长话尾应该就是正确的回话技巧吧。
“额……还有就是……他应该……腿脚不太方便。”最后抛出一点关键信息给她,殷颜觉得自己简直是太能装了。
可女捕头好像不是这么想的,她渐渐靠近殷颜,最后仅离她一指距离。
“殷姑娘,你好像,不够紧张?”
殷颜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应对技巧,余光瞥到女捕头的指间还戴有一个小骨戒。
骨戒每隔一微厘便刻有一字符,她看不清字符的形状,但是字符正发出黯淡的光。
糟了!是识妖器!
只要女捕头将戒指怼到她脸上,那估计黯淡的不止是光了,还有殷颜的命。
殷颜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双腿内胯自然而然地撞到了身后的木椅腿上,她顺势往前一扑,作出被撞击倒地的姿势。
“嘶……对不住啊计大人……”她装作疼痛难忍的模样,龇牙咧嘴地道歉。
老刘毕竟和她邻居一场,忍不住想去扶她。
她借着老刘触碰到她腿部的时候,悄悄地施法让关节处浮现淤青,然后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计大人,殷姑娘刚来不久,可能被吓到了,真是对不住啊!”老刘甚至还接替了她没道完的歉。
被扶起来的殷颜略微心虚地低下了头,做戏全靠同行衬托啊!
她用余光再扫了一眼识妖器,果然不再发光了,看来距离远是个逃避的好方法。
女捕头扫了她一眼,没再追问下去,转身回到了座上。
殷颜松了口气,想赶紧逃离这个夺命现场。
“姜央,可以放他走了。”女捕头命令的声音在殷颜的背后响起。
下一秒老刘就被带走了,而殷颜还站在原地。
别叫我!别叫我!千万别叫我!
“殷姑娘,这边请。”这次依然是命令,只是对比刚才客气了一些。
殷颜心死了,从刚刚的如释重负到现在的视死如归,大起大落只在转瞬间。
她跟着女捕头来到了程将军所在的房间,识妖器的光亮得很快,妖气冲天到殷颜都觉得这房子阴沉得喘不过气来。
在她准备踏入房间之前,女捕头伸手拦住了她。
“请殷姑娘稍等片刻,玄道长来了我们再一起进去。”
“玄道长?”
“程将军的事情很可能涉及妖邪作祟,适才冒犯殷姑娘了,计某在此向你道歉。如今程将军被放置于棺木中,勘探验邪可能会冲撞阴阳棺灵,所以还请殷姑娘等候片刻,协助我们。”
她居然知道阴阳棺灵,甚至不抵触也不抗拒,看来是个海纳百川的人。
“能帮到计大人,也是小女子的荣幸,计大人不必客气。”女捕头的形象在殷颜心里突然就高大了一些,她也装出一副有礼貌的模样回应。
女捕头离开时,识妖器还在发着光亮,可她仿若看不到那般。
难道她的凡人之身需要特定时机或者道具才能辨别妖身?
正当殷颜还在猜想时,女捕头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很不像道士的道士。
由远而近,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有头发的,身形高大的男人。
这跟殷颜所理解的道士模样十分不同。
他穿的是较为普通的墨黑交领箭袖袍,面料好像是哑光的,还有一丝阴沉潮湿的气味,不像是身体发出,更像是衣服本身所织的用料散发出来的。
“殷姑娘,这是幽冥阁的玄修道长,西阴城许多有关于妖邪作祟的案子都是他协助才得以破解。”女捕头介绍他时,还挺骄傲的。
“这位是往生铺的老板殷颜姑娘。”介绍殷颜时,她还等着女捕头也夸夸她呢,看来是想多了。
殷颜想着既然答应帮人办事也得给人个面子,她找了个最复杂的动作打算和眼前的奇怪道士打个招呼,没想到他就点了点头。
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玄修经过殷颜身边时,他肩头的孽镜台纹章微动了下,他停下了。
彼时殷颜也感受到有股阴气突然爬到了她的鞋子旁,她趁着整理裤脚的功夫蹲下查看,果然有只细长发白的鬼手正在抓她的脚。
鬼手的主人还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发现了,依然在缓慢地蠕动着手指。
等到鬼手彻底覆上殷颜的鞋面,她突然拔出陨铁柄往下狠狠一压,鬼手的主人痛苦地尖叫出了声音。
“啊啊啊啊!痛痛痛!啊啊啊啊!”听起来还是个少年的声音。
正好没处撒气呢,这小鬼是真撞心巴上了。
“这么好看的手,砍下来当什么好呢?”殷颜边思索边比划着长度。
“救救救!救我!”少年的手还被压制着,他的鬼身在白天无法出现,他的声音像是从前面传过来的。
“不如,就给我的算盘串珠子吧!正好一截,两截,三截!一根手指能做两个截断,十根手指那一定够啦!”
殷颜小机灵说到做到,马上往陨铁柄上附着棺钉。
陨铁棺钉,入身即可骨肉分离,见血移位,只在一瞬。
少年不认得这副利器,可有人认得。
她数着棺钉入骨的时辰,故意放慢手速,给足那人施救的空间。
少年眼看着就要被废掉掌肢,顾不得禁忌,痛苦大喊:“救我啊!玄修你个老不死的救我啊!”
陨铁柄未落,棺钉已被震飞。
少年的手得以在殷颜的压制下解脱,他好像被消音了,没再听见他的声音传来。
“殷姑娘,好手艺。”玄修压迫性的声音从殷颜头顶传来。
她抬头,不施粉黛的小脸撞进玄修的眼睛里。
她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惊讶,他看到她眼里闪过的狡黠。
“玄道长,可否拉我一把?”
她伸出细长白嫩的手递到空中,若有若无地触到他腰间设了障眼法的职牒玉牌。
玄修了然一笑,半蹲下来,俯身靠近殷颜,誓将这场对视进行到底。
殷颜腹诽:还是个不接茬的主儿,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承认!
她假意支撑不住,以半卧姿势灵活地绕过玄修的脸,他衣服肩头的纹章彻底乱动,她顺势将玉牌一举摘下。
障眼法易破,身份便易破。
她得意地拿出玉牌在玄修的眼前晃荡,笑盈盈地说道:“玄道长,可是在找腰牌?”
玄修没接话,只一味地倾向她。
好像玩脱了,殷颜开始有些慌乱,止不住地往后仰。
快要躺倒时,背脊传来的指温令她一僵。
玄修也有样学样,绕过她的脸从她的身后捡起一串铜钱,接着在手中摇晃展示着。
“殷姑娘,你的铜钱掉了。”
男人的吐息萦绕在她的耳边,她的心跳得很快,该不会是这人施了什么乱心术吧!
不知何时压抑妖气的铜钱居然被他拿到了手中,这把平局!
“我数三二一,咱们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殷颜硬气地说道。
玄修温柔答应,“好。”
“三,二,一。”
殷颜果断将铜钱抢过,然后将玉牌扔到计大人的脚边处。
计大人很久都没有动过了,看来玄修施过法,怪不得她刚刚一直没回头。
“捡去吧!”殷颜耀武扬威地做鬼脸。
不料玄修竟不急着去捡回玉牌,反而依然直视着殷颜。
殷颜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玉牌给你了啊,在那边!别告诉我你没办法从计大人那里拿回玉牌!”
玄修笑了,好像是笑了,殷颜很难形容这种笑。
“殷姑娘不是让我把你拉起来吗?我当然要,听姑娘的话了。”
话音未落,殷颜已觉身体被温柔拽起。
“在下幽冥拾魂使,玄修。”他有礼貌地做了一个人间的打招呼行为。
人礼人,我礼人。
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这么说的,反正殷颜是这么理解的。
她跟着玄修做了个同样的动作,并介绍道:“在下往生铺掌柜,殷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