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总带着股莽撞的温柔,卷着美院老梧桐刚泛黄的叶子,在铺满青石板的林荫道上打旋。林知夏蹲在路沿上,指尖沾着半干的藤黄色颜料,正往画纸上补最后几笔夕阳——她蹲在这里快两个小时了,就为了等光线斜斜穿过梧桐枝桠,在地面投下像碎金似的光斑,好把这帧“秋日限定”的景致装进画夹。
画夹摊在膝头,上面已经叠了三张半成品,每张都留着点遗憾:第一张的云色太淡,第二张的叶影太浓,第三张刚把远处图书馆的尖顶描完,风就来了。
不是微风,是能把人头发吹得贴在脸颊上的风。它裹着几片梧桐叶直扑过来,林知夏下意识伸手去护画夹,可指尖刚碰到最上面那张画纸,风就猛地卷走了它,紧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连带着她放在旁边调色盘里的藤黄色颜料管,都“咕噜噜”滚出去老远,管口没拧紧,明晃晃的颜料滴在青石板上,像摔碎的阳光。
“我的画!”林知夏慌得站起来,顾不上捡颜料管,顺着风的方向去追画纸。那些画纸被风托着,一会儿飘到冬青丛上,一会儿贴在路过自行车的后轮上,最后有张最关键的夕阳稿,竟直直往路对面飘去——那里正有个穿卡其色风衣的男人,背着黑色画板,脚步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林知夏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几乎是小跑着冲过去:“麻烦!麻烦您帮我拦一下——那张画纸!”
男人闻声抬头,目光先落在飘到他胸前的画纸上,随即转向气喘吁吁的林知夏。他个子很高,林知夏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下颌线很干净,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温水里的墨,没什么锐利的光,却透着股沉静的温和。他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捏住了画纸的一角,风还在扯着纸边,他的手指却稳得很,像怕碰坏什么易碎品似的,慢慢把纸从风里“摘”了下来。
林知夏跑到他面前时,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她一边喘气一边道谢:“太、太谢谢您了,这张我画了好久……”她说着伸手去接画纸,却见男人的目光落在画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那是张画了大半的夕阳图:橘红色的天际线从左下角铺到右上角,近处的梧桐枝桠用深褐色勾勒出遒劲的线条,只是画面右侧还空着一块——林知夏原本想在那里添几只归鸟,风就来了。男人的指尖在画纸边缘顿了顿,突然开口问:“你觉得这里少了点什么?”
他的声音比看起来更沉些,像秋雨落在梧桐叶上的质感,温和里带着点沙沙的颗粒感。林知夏愣了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片空着的区域:“我想画几只鸟……但总觉得不太对。”
“不是鸟。”男人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旁边滚到他脚边的颜料管——藤黄色的颜料还在往外渗,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柔和的色块。他弯腰捡起颜料管,又从自己的画板袋里掏出一支铅笔,然后把画纸平铺在旁边的石桌上,抬头问林知夏:“介意我添两笔吗?”
林知夏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人的举动有点奇怪,却又莫名让人没法拒绝。她点了点头,看着他拧开颜料管,挤出一点藤黄色在指尖,又用铅笔尖沾了点颜料,低头在画纸的空处细细勾勒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抬眼时,镜片反射出一点夕阳的光。林知夏站在旁边,一开始还在想“这人会不会画砸”,可看着看着就忘了呼吸——他没画鸟,也没画别的景物,只在那片空着的天际线下,添了一只振翅的蝴蝶。
蝴蝶很小,翅膀却画得极细:翅尖沾着点夕阳的橘红,翅身是纯粹的藤黄,连翅膀上的纹路都用铅笔轻轻描了两道,像是刚从颜料里飞出来,还带着点湿意。更妙的是,他把蝴蝶的位置放得很巧,正好落在一根梧桐枝的末梢旁,像是要顺着风,往夕阳里飞去。
“这样呢?”男人放下铅笔,直起身看向林知夏,眼里带着点浅淡的笑意。
林知夏盯着那只蝴蝶,突然觉得整个画面都活了。原本空落落的右侧,因为这只小蝶有了动感,连带着那些橘红色的云、深褐色的枝桠,都像是在为这只蝶的飞行让路。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只憋出一句:“太、太好看了……您怎么想到画蝴蝶的?”
“刚才风把颜料吹到地上,”男人指了指青石板上的藤黄色痕迹,“像蝴蝶停在那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夕阳这么暖,不该只有静止的树。”
林知夏这才注意到,他的指尖沾了点藤黄色颜料,就在拇指第二节的位置,像是不小心蹭到的。她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过去:“您蹭到颜料了,不好意思啊,都怪我没把颜料管拧紧。”
男人接过纸巾,慢慢擦着指尖的颜料,动作依旧从容:“没关系。对了,你是美院的学生?”
“嗯,我是油画系大二的,林知夏。”她赶紧报上名字,又想起还不知道对方是谁,“您呢?您也是这里的学生吗?”
“我是雕塑系的老师,陈砚生。”陈砚生说完,把擦干净的手揣回风衣口袋,目光又落回那幅画纸上,“你的色彩感很好,尤其是夕阳的过渡,很自然。”
林知夏一下子红了脸。她在油画系不算最拔尖的学生,总觉得自己的画少点“灵气”,今天还是第一次被老师这么夸,而且是被一个刚帮她救了画、还添了点睛之笔的老师夸。她攥着画纸的边角,小声说:“谢谢您……我还总觉得自己画得不好。”
“慢慢来。”陈砚生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道温和的弧线,“画画和等风一样,急不得。有时候少的不是技巧,是一点‘刚好的意外’。”他说着指了指画纸上的蝴蝶,“比如今天这阵风,比如这只蝶。”
林知夏看着那只藤黄色的蝴蝶,突然觉得他说的“意外”,好像不止是画里的蝴蝶。风还在吹,梧桐叶落在石桌上,发出轻轻的响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影子旁边,是他穿着卡其色风衣的、挺拔的影子。
“对了,你的颜料管。”陈砚生弯腰捡起刚才滚到一边的颜料管,递还给林知夏,“下次记得拧紧,不然风再吹来,可就不止吹走画纸了。”
“我记住了!谢谢您,陈老师!”林知夏接过颜料管,小心翼翼地揣进画夹侧袋里,又把那张添了蝴蝶的画纸叠好,放进画夹最里面——她想把这张画好好装裱起来,就挂在自己的画室里。
陈砚生看了眼手表,说:“我还要去趟雕塑工作室,先走了。你的画不错,继续加油。”
“好!陈老师再见!”林知夏站在原地,看着他背着画板转身离开的背影。卡其色风衣在风里轻轻晃动,像秋天里最温和的一道影子,慢慢融进远处的梧桐林荫里,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蹲下来捡剩下的画纸,发现刚才被风吹散的另外两张画纸上,也沾了点藤黄色的颜料——大概是刚才陈砚生捡颜料管时不小心蹭到的。林知夏把画纸叠好,抱在怀里,低头看向青石板上那片已经半干的藤黄色痕迹,突然觉得,今天这阵莽撞的风,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那天晚上,林知夏把那张添了蝴蝶的夕阳图挂在了画室的墙上。画室很小,只有十几平米,墙上已经贴满了她的画,可这张图挂上去后,其他的画好像都成了背景。她坐在画架前,看着那只藤黄色的蝴蝶,总想起陈砚生低头画画时的样子,想起他指尖沾着颜料的模样,想起他说“画画和等风一样,急不得”。
她拿出新的画纸,想再画一只同样的蝴蝶,可不管怎么调藤黄色,怎么勾勒翅膀的纹路,都画不出那种“刚从颜料里飞出来”的鲜活感。最后她放弃了,把画笔扔在调色盘里,看着墙上的画笑了笑——原来有些“意外”,真的只能遇见一次。
从那天起,林知夏总爱在下午没课的时候,去那条梧桐道蹲点画画。有时候能遇见陈砚生,他要么背着画板去工作室,要么提着一袋石膏粉从对面走过来,每次看见她,都会停下脚步问一句“今天画得怎么样”,偶尔还会站在旁边看一会儿,指出她画面里的小问题——比如“这里的阴影可以再深一点”,或者“树叶的层次感可以再拉开些”。
她也渐渐知道,陈砚生是去年才来美院当老师的,之前在国外做了几年雕塑,回国后就来了这里;知道他不爱喝咖啡,总在画室里放一杯温茶;知道他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浅疤,是做雕塑时被刻刀划到的;还知道他很喜欢梧桐,说“秋天的梧桐叶落在地上,像铺了层能踩出声音的阳光”。
有一次,林知夏又在梧桐道画画,陈砚生路过时,看见她画夹里夹着的几张梧桐叶标本,笑着问:“你也喜欢捡梧桐叶?”
“嗯,觉得它们形状好看。”林知夏说着从画夹里拿出一片最完整的,递给他看,“你看这片,边缘一点都没破。”
陈砚生接过那片叶子,指尖轻轻摩挲着叶面上的纹路,说:“我以前在国外,也总捡当地的树叶做标本。后来发现,还是家乡的梧桐叶最顺眼。”他把叶子还给林知夏,又补充道,“下次捡了新的,可以带来给我看看。我工作室里有本压标本的书,比你这样夹在画夹里保存得久。”
林知夏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画纸,小声说:“好啊,那我下次捡了给您带过去。”
那天晚上,林知夏翻遍了宿舍楼下的梧桐丛,捡了十几片形状完整的叶子,挑出最满意的三片,用纸巾仔细擦干净,夹在厚厚的词典里压平。第二天上课前,她特意绕到雕塑系的工作室楼下,犹豫了半天,才把叶子放在工作室门口的收发箱里,还附了张纸条,上面写着“陈老师,这是新捡的梧桐叶,麻烦您帮我压一下啦——林知夏”。
下午她去梧桐道画画时,陈砚生路过,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他把信封递给她,说:“压好了,放在里面,不容易受潮。”
林知夏接过信封,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只觉得他的手比自己的凉一点,却很稳。她打开信封,里面是那三片梧桐叶,每片都被压得平平整整,叶色依旧鲜亮,边缘还衬着张浅灰色的卡纸,看得出来是精心整理过的。
“谢谢您,陈老师!”林知夏把信封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
陈砚生看着她的样子,眼里的笑意深了些:“不用谢。对了,下周雕塑系有个小型作品展,在美术馆三楼,有空可以来看看。”
“我一定去!”林知夏立刻点头,生怕自己错过了。
那周的周六,林知夏特意穿了件浅米色的连衣裙,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美术馆。作品展人不多,大多是雕塑系的老师和学生。林知夏慢慢逛着,看着那些形态各异的雕塑,有金属的、有石膏的、还有用木头做的,每一件都透着创作者的巧思。
逛到展厅尽头时,她停住了脚步——那里摆着一件青铜雕塑,不大,只有半人高,雕的是一只手,掌心向上,托着一片梧桐叶,叶脉清晰可见,叶尖微微卷曲,像是刚从树上落下来,还带着点自然的弧度。雕塑的底座上刻着作者的名字:陈砚生。
林知夏站在雕塑前,看了好久。她总觉得这只手很熟悉,直到想起陈砚生那天帮她捡画纸时的手——同样的修长,同样的骨节分明,连指尖的弧度都有些像。她伸手想碰一下雕塑的掌心,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喜欢这件?”
是陈砚生。他今天没穿卡其色风衣,换了件浅灰色的衬衫,领口系着条细格子领带,看起来比平时更清爽些。
“嗯,很喜欢。”林知夏转过身,看着他,“尤其是这片梧桐叶,雕得好像真的一样。”
“雕的时候,想的是秋天的梧桐叶。”陈砚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雕塑,“总觉得梧桐叶很特别,落的时候不慌不忙,好像知道自己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林知夏没说话,只是看着雕塑掌心的梧桐叶,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下来。展厅里的光线很柔和,落在陈砚生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映得很长。她看着他的侧脸,又看了看雕塑的手,突然想起那天他在画纸上添的藤黄色蝴蝶,想起他递给自己梧桐叶时的指尖,想起他说“画画和等风一样,急不得”。
风好像又吹来了,这次不是莽撞的风,是带着梧桐叶清香的、温柔的风,轻轻吹过她的心底,留下一片浅浅的、暖暖的痕迹。
那天看完展,陈砚生送林知夏回宿舍。两人走在傍晚的梧桐道上,叶子已经落了不少,踩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快到宿舍楼下时,陈砚生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梧桐叶——不是标本,是刚捡的,还带着点湿润的水汽。
他把叶子递给林知夏,说:“今天刚落的,形状不错,给你。”
林知夏接过叶子,指尖碰到他的指尖,这次她没躲开,只觉得那点凉意顺着指尖,慢慢传到了心里。她看着手里的梧桐叶,又抬头看着陈砚生,突然笑了:“谢谢您,陈老师。我会好好保存的。”
陈砚生也笑了,镜片后的眼睛里盛着夕阳的光,像揉碎了的星星:“不用总叫我陈老师,私下里叫我陈砚生就好。”
林知夏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小声说:“好,陈砚生。”
那天晚上,林知夏把那片新鲜的梧桐叶夹进了最厚的专业书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起陈砚生在展厅里的样子,想起他送自己回来时的脚步,想起他说“私下里叫我陈砚生就好”时的语气。
她摸出手机,打开相册,里面存着那天他帮自己画的蝴蝶图,还有今天拍的青铜雕塑。她盯着照片看了好久,最后小心翼翼地在搜索栏里输入“陈砚生雕塑”,跳出了几篇关于他的报道,里面有他在国外参展的照片,有他接受采访时的话,还有一张他在工作室里工作的照片——他穿着沾满石膏粉的围裙,手里拿着刻刀,正专注地雕着一块木头,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肩上,像镀了层金边。
林知夏看着那张照片,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片藤黄色的夕阳里,温暖又明亮,连呼吸都变得轻轻的。她把手机放在枕头边,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她好像开始期待,下次在梧桐道上遇见风的时候,还能遇见那个穿卡其色风衣的人,还能看见他指尖沾着颜料,在她的画纸上,添一只振翅的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林知夏的画夹里,渐渐多了很多和陈砚生有关的东西:他帮她压的梧桐叶标本,他推荐给她的画册,他在她画纸上圈出的修改意见,还有一次她画到深夜,他送来的热牛奶的空杯子(她没舍得扔,洗干净放在了画室的窗台上)。
她的画里,也渐渐多了卡其色的身影。有时候是倚在梧桐树下的侧影,有时候是站在画室窗边的背影,有时候是捧着温茶的手。她没告诉陈砚生,每次画他的时候,她都会特意用藤黄色调一点暖光,落在他的衣角或发梢,像是在偷偷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夕阳的温度。
有一次,陈砚生路过她的画室,看见她画架上的画——画的是他站在雕塑工作室门口,手里拿着一片梧桐叶,身后是漫天的夕阳。他站在门口看了好久,没进去打扰她,只是转身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杯热可可,放在了她的画室门口,附了张纸条:“夕阳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