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梧桐叶的碎影,溜进美院老教学楼三楼的画室时,林知夏正蹲在地上捡滚落的颜料管。松节油的气味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在空气里酿出点黏腻的甜,她指尖刚碰到那支拧开盖子的藤黄色,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得像落叶的脚步声。
“需要帮忙吗?”
男声带着点刚过晨雾的湿意,不高,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她心里,漾开圈细碎的涟漪。林知夏抬头时,先看见的是双沾了点泥点的白球鞋,再往上是卡其色风衣的下摆——布料是偏厚的棉,边缘磨出点浅白的毛边,却熨得平整,风一吹,衣摆轻轻扫过地面,带起片卷曲的梧桐叶。
男人半蹲下来,指尖避开颜料渍,稳稳捏住那支快滚到墙角的藤黄。他指节分明,虎口处有道浅淡的疤痕,像是被画笔削尖的木刺划出来的。“你的藤黄快蹭到墙了,”他把颜料管递过来时,林知夏才看清他的脸,眉骨很高,眼尾有点下垂,笑起来时眼下会陷出个小小的梨涡,“上次在梧桐道,你也是这么慌慌张张捡画稿。”
是陈砚生。
林知夏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上周三的下午,她抱着刚完成的风景稿去交作业,一阵狂风卷过来,画纸散得满地都是,是这个穿卡其色风衣的男生蹲下来帮她捡。当时他指尖沾了点她没盖紧的藤黄,随手在她画的夕阳角落里添了只振翅的蝶,说“这里少只活物,就不那么冷清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就抱着一摞画框匆匆走了,只留下个被风掀起的风衣背影。
“我、我记得你,”林知夏接过颜料管,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像触到块温凉的玉,赶紧缩了回去,“上次谢谢你的蝴蝶。”
陈砚生笑了,梨涡陷得更深:“举手之劳。我叫陈砚生,油画系大三的,这学期在这间画室实习,帮老师整理画具。”他指了指画室最里面的那张空画架,“以后可能会常来,不会打扰你吧?”
“不会!完全不会!”林知夏说得太急,声音都有点发飘。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拧颜料管,却差点把藤黄挤到手背上。这间画室是她找了好久才定下的“秘密基地”——采光好,下午三点的阳光会刚好落在画架上,而且人少,不会有人打扰她对着空白画布发呆。可现在,那个在梧桐道上添了只蝴蝶的男生说要常来,她心里非但没有不情愿,反而像有颗糖在慢慢化开,甜得发慌。
陈砚生没再说话,只是拿起墙角的扫帚,轻轻扫起地上的颜料碎屑。他动作很轻,怕扬起的灰沾到林知夏的画,扫到她脚边时,还特意放慢了速度。林知夏坐在画架前,手里握着画笔,眼睛却忍不住往他那边瞟——他扫地时会微微弯腰,风衣的后颈处露出点干净的白衬衫领口,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镀了层浅金的边,连落在他肩上的梧桐叶,都像是特意选了最软的一片。
那天下午,林知夏没画成画。她对着画布上刚铺好的浅蓝底色发呆,耳朵却像长了雷达,捕捉着陈砚生的一举一动——他整理画框时的木质碰撞声,他偶尔翻找画纸的沙沙声,甚至他走到窗边时,轻轻推开窗户的“吱呀”声。直到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陈砚生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跟她道别时,她才惊觉自己对着空白画布坐了三个小时。
“明天我还来,”陈砚生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看她,眼尾的笑意软得像夕阳,“你要是还画上次那幅夕阳,我可以再帮你添只蝶。”
林知夏攥着画笔的手紧了紧,用力点头:“好。”
那天晚上,林知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脑子里全是陈砚生的样子——他递颜料时的指尖,他笑起来的梨涡,还有他穿在身上的卡其色风衣。她甚至爬起来,打开台灯,在速写本上飞快地画着——先画风衣的轮廓,再画他弯腰扫地的背影,最后在衣角处,添了片小小的梧桐叶。
从那以后,陈砚生成了这间画室的常客。
他总是下午两点来,手里有时会带杯热豆浆,有时会揣颗薄荷糖。他从不打扰林知夏画画,只是在角落里整理画具、修补旧画框,或者坐在空画架前,对着窗外的梧桐发呆。林知夏却发现,自己的画笔越来越不听使唤——原本该画远山的蓝,会不知不觉掺进点卡其色;原本该画云朵的白,会忍不住添上两道像他眉骨的线条;甚至在画静物时,她会特意把苹果摆成他笑起来的梨涡形状。
有次林知夏画到傍晚,夕阳把画室染成暖黄色,她转头时,看见陈砚生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支铅笔,在速写本上画着什么。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映得很长,他的笔尖在纸上轻轻移动,偶尔会停下来,对着她的方向看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你在画什么?”林知夏忍不住走过去。
陈砚生的耳尖瞬间红了,他把速写本往身后藏了藏,却还是被林知夏看到了——纸上画的是她,是她坐在画架前的样子,头发用皮筋松松挽着,手里握着画笔,嘴角还沾了点浅蓝的颜料。画的右下角,添了只小小的藤黄色蝴蝶,正停在她的画笔上。
“我、我随便画的,”陈砚生的声音有点发紧,他把速写本递给她,“画得不好,你别笑。”
林知夏接过速写本,指尖抚过纸上的线条——他画得很细,连她挽头发时掉下来的碎发都画出来了,蝴蝶的翅膀上,还特意涂了点淡淡的藤黄,像是怕它飞不起来。她的心跳得飞快,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乱撞,她抬起头,刚好对上陈砚生的眼睛,他的眼里盛着夕阳的光,软得能溺死人。
“很好看,”林知夏的声音有点轻,“比我画自己还好看。”
陈砚生笑了,这次的梨涡比平时更深:“那以后,我帮你画,你也帮我画,好不好?”
那天之后,他们的画室多了项“约定”——陈砚生帮林知夏画她专注的样子,林知夏帮陈砚生画他坐在窗边的侧影。林知夏的画布上,渐渐不再只有风景和静物,取而代之的是穿卡其色风衣的男生:他倚着梧桐树干看书的样子,他蹲在地上捡画稿的样子,他拿着画笔修改画稿的样子,甚至他喝豆浆时,嘴角沾了点白色泡沫的样子。
有次林知夏画到深夜,外面下起了小雨,她揉着发酸的肩膀,准备收拾东西回去时,陈砚生突然从外面走进来,手里端着个保温桶。“我猜你没吃晚饭,”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时,飘出股番茄鸡蛋面的香味,“我妈煮的,让我带点过来。”
林知夏坐在桌前,捧着温热的面碗,看着陈砚生坐在对面,帮她剥了颗茶叶蛋。雨敲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画室里只有面条的香气和彼此的呼吸声。她吃着面,突然觉得,原来深夜的画室,也可以这么暖。
“陈砚生,”林知夏抬起头,嘴里还含着面条,“你为什么总穿这件卡其色风衣啊?”
陈砚生愣了愣,然后笑了:“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他以前也是美院的,说穿这件风衣画画,能找到感觉。”他指了指风衣的内袋,“这里面有个小口袋,他以前总把画稿的草稿塞在里面。”
林知夏看着他的风衣,突然觉得,这件有点旧的卡其色风衣,比任何名牌衣服都好看。它承载着陈砚生的回忆,也渐渐成了她眼里最温暖的颜色。
十月中旬的某天,美院举办一年一度的写生展,林知夏把她画的《卡其色风衣》挂在了展厅最显眼的位置。画里的陈砚生坐在窗边,手里拿着画笔,窗外的梧桐叶飘落在他的肩上,阳光落在他的风衣上,镀了层暖金的边。
开展那天,陈砚生特意穿了那件卡其色风衣,他站在画前,看了好久,然后转头对林知夏说:“知夏,你把我画成光了。”
林知夏笑了,她看着陈砚生眼里的自己,轻声说:“不是我把你画成光,是你本来就是我的光啊。”
那天的展厅里,人来人往,可林知夏的眼里,只有那个穿卡其色风衣的男生。她知道,从梧桐道上那只藤黄色蝴蝶开始,从他走进这间画室开始,他就成了她画布上唯一的主角,成了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她甚至开始想象,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会一起在画室里画画,一起在梧桐道上捡落叶,一起把他们的画挂满整个房间。她的画布上,会永远有卡其色风衣的影子,会永远有藤黄色的蝴蝶,会永远有他笑起来的梨涡。
只是那时的林知夏不知道,有些光,即使再暖,也会有熄灭的一天;有些约定,即使再美,也会有无法实现的遗憾。就像那天展厅里的阳光,看似温暖得没有尽头,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藏起了即将到来的寒冬。
陈砚生站在她的画前,伸手轻轻碰了碰画里自己的风衣,眼里的光软得像棉花糖。他转头看向林知夏,嘴角的梨涡里盛着笑意,轻声说:“知夏,以后的每一幅画,我们都一起画,好不好?”
林知夏用力点头,眼眶有点发热:“好。”
她以为,这个“好”字,会是他们一辈子的承诺。却没想到,后来的日子里,她会对着空荡荡的画室,对着满墙的卡其色风衣画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这个承诺,直到眼泪把画纸打湿,直到卡其色的余温,渐渐凉透。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走在梧桐道上,落叶被踩得沙沙响。陈砚生把林知夏的手揣进他的风衣口袋里,他的掌心有薄茧,却暖得像团火。“知夏的手太凉了,”他低头看她,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以后我帮你揣着,再也不让它冻着。”
林知夏靠在他的肩上,闻着他风衣上的松节油和阳光混合的味道,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她偷偷在心里想,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时间从不会停下脚步,就像梧桐叶总会落下,就像寒冬总会到来,就像有些温暖,终究只能变成回忆里的余温。那时的林知夏还不知道,她此刻攥在手里的温暖,会在后来的日子里,成为她一遍又一遍回想,却再也抓不住的光。
陈砚生送她到宿舍楼下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塞进她手里:“明天画室见。”
林知夏捏着那颗薄荷糖,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卡其色风衣在夜色里晃了晃,像只展翅的蝶。她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剥开糖纸,把薄荷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她笑着想,明天一定要把他今天的样子画下来,画他把糖塞进她手里时的表情,画他转身时风衣的弧度,画他眼里的星星。
只是她没画到。
第二天早上,林知夏特意早起,带了刚调好的藤黄色颜料,可她在画室里等了一上午,都没等到陈砚生的身影。她给他发消息,没回;打电话,没人接。她坐在他常坐的窗边,手里握着画笔,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直到夕阳落下,画室里渐渐冷下来,她才慢慢收拾东西,走出画室。
梧桐叶落在她的肩上,她想起陈砚生说过的话,“以后我帮你揣着你的手”,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她捏着口袋里的薄荷糖,糖已经化了一半,黏在指尖,像眼泪的味道。
她不知道,那天陈砚生没去画室,是因为他在医院里,拿到了那张写着“胃癌晚期”的诊断书。她更不知道,她此刻心里的空落落,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成填不满的黑洞,把她所有的光,都吸得一干二净。
那天晚上,林知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看着手机里陈砚生的头像,是他坐在梧桐树下的照片,他穿着那件卡其色风衣,笑得一脸灿烂。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他只是有事,明天一定会来的。
可明天,又明天,陈砚生再也没有出现在画室里。只有那件卡其色风衣的影子,留在她的画布上,留在她的速写本里,留在她的回忆里,像一道永远不会褪色的光,却也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
林知夏还是会每天去画室,还是会在画架上铺上空白的画布,还是会调好藤黄色的颜料。只是她的画笔,再也画不出那天夕阳下的温暖,再也画不出他眼里的星星,再也画不出那只停在画笔上的藤黄色蝴蝶。
她的画布上,渐渐只剩下卡其色的风衣,和一片空荡荡的梧桐道。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画纸的一角,像有人在轻轻叹息,又像有人在说,我回来了。可林知夏抬头望去,只有满室的寂静,和散不去的、松节油的味道。
她不知道,她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穿着卡其色风衣,走进这间画室,走进她的画布,走进她的生命里了。她更不知道,那些她以为会永远延续的温暖,终究只能变成回忆里的余温,在后来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烫着她的心,让她在每个深夜里,睁着眼睛,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