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羽在和方木槿谈她的“简餐计划”。
她目前想提供部分简易好做、方便携带的餐食。
一来是因为,连锁咖啡店早上提供这样的业务,抢了很多没空做早餐的顾客;
二来是因为,翻台率不高的情况下,提高每桌的消费额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呢,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比瑞幸贵,但是提供优质的学习工作环境;环境虽然没有星巴克那么好,但是比星巴克便宜。”
方木槿正在嚼着即将推出的火腿贝果三明治,给予高度评价,并把赵主厨夸上了天。
两人盘算了这个月的利润,赵新羽更有信心了,兴奋得打了一套军体拳。
方木槿连忙拉着她,嘴上说着去倒垃圾,其实是要吹吹风冷静冷静。
“等新的咖啡机到了,我就让你见识我的Dirty分层技术。”
拎着垃圾还不老实,赵新羽蹦蹦跳跳,落地的时候差点跌倒。
方木槿赶忙去扶她,连声说:“小心点儿。”
结果去帮忙的人反而趔趄得要一起摔倒,两个人就拉拉扯扯了好一会才平衡。
最后,两个女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进门之前,方木槿似有所感,回头看了看。
日光正好,街道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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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好漂亮,”赵新羽仔仔细细欣赏书房里的画,“可惜店里能摆的地方太小了,不然我肯定多拿几幅。”
“这个好可爱!”她又一声尖叫,指着墙边被透明塑料膜封好的画作。
那是四幅小猫的水彩画,家里养了四只猫的女孩给每一只都约了肖像画。
其中一只三花猫,尾巴长长,歪脑袋玩着毛线球,全身色彩实在是复杂,方木槿为它掉了好多头发。
“那边的是客户约的画,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画咖啡店附近的大橘猫。”
“别说了,我更纠结了。”
赵新羽又环顾四周,问道:“木木,怎么没见你画人物画呀?你以前不是很会画人物速写嘛。”
“人物画,没什么人约呢。”方木槿的话轻飘飘的。
“好吧,我觉得你的人物画应该也会很受欢迎的。”
“或许吧。”
赵新羽又猛然想起:“说起来,你不去上班的事情,你家里人没发觉吧?”
“可不能让他们发觉,”
方木槿双手合十,作祈祷状,“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得给我一顿说,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赵新羽拍着胸脯保证:“当然了,我之前多大的事都是你帮我瞒的。”
赵新羽大学时和男朋友能出去玩,全靠方木槿在叔叔阿姨面前“负重前行”。
方木槿拉着赵新羽的手:“走啦,等会再纠结哪幅画,我们先去吃火锅。”
“好耶,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赵新羽赶忙把长长的红发扎起来,圈成丸子头。
番茄汤底的火锅咕嘟嘟冒着热气,香气扑鼻,一旁摆满了羊肉卷、鱼片和各式丸滑。
方木槿开了瓶罐装饮料:“说起来,你不在店的这几天,我又遇见张云程了。”
隔着腾腾雾气,方木槿依旧看见赵新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赵新羽警觉:“等等等等……你上次说的异性,不会是他吧?”
“当然不是,你想哪去了?”
赵新羽长长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她的语气幽怨起来:
“说真的,如果是他,我肯定会劝分的,我会半夜蹲在你的床头瞪着你,趴在你耳边说‘你不分手我连觉都睡不着’……对了,你怎么还和他讲话?”
“他毕竟以前也帮过我很多,性格温柔的人总是很难发脾气。”
“他那不是温柔,他那是懦弱好吗?”赵新羽义愤填膺,“我听你说完都气死了,他就任由那个狗屁女朋友骂你诶。”
“也是,他很懦弱,所以后来他替颜婳道歉我也没有接受。”
颜婳就是赵新羽口中的“狗屁女朋友”,人如其名,是相当漂亮的舞蹈特长生。
时隔几年再谈起那件事,方木槿已经可以平静地评判、讨论。
斩断那些过往,她感受自己在向前走。
这就足够好了。
赵新羽想起什么一般,眼睛发亮:“别讲他们了,你的情感经历是哪位幸运男嘉宾,说来听听!”
关于郑秋彦,方木槿心里已经下了定论:“我觉得没戏啦。”
“为什么没戏?”
方木槿斟酌着词句,梳理了一遍她和郑秋彦从遇见到合作的流程,省略那些个人脑补,尽量客观理性。
“所以总的来看,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木槿支着脑袋思考,终于吐出两个字:“商人。”
确实儒雅,但本质还是商人,很懂等价交换,利益至上,其他的都排在后面。
“但是我觉得他对你确实挺好,我是说,行动其实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态度,”赵新羽捞出年糕,“总不能是他有讨好型人格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没研究他吗?”
“研究?这还能研究吗?”
“那当然了,互联网时代,”赵新羽掰着手指头数,“他的微信签名是什么,头像是什么,朋友圈发什么,其他社交媒体账号之类的,会不会发日常心情,有没有互关的?”
“这我还真没……”方木槿挠挠头。
“你们真奇怪,”赵新羽不解地摇头,“你确实也没有很喜欢他嘛,一点也没好奇过这些吗?”
还真没有。
方木槿点头应下了这句“真奇怪”,心里剖析原因——大概从心底里,自己从来没觉得有可能吧。
手工定制长柄雨伞只是偶然路过,它和聚酯纤维广告伞从生产地、厂家到材料、用途都完全不一样。
差距实在是太大,她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她只是在等待这段时间过去,等待缘分消散。
方木槿冲好友笑笑:“所以说,完全没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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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方木槿开始捣鼓半年没用的投影仪。
赵新羽用平板挑着片单,问:“今晚我想看电影版的《简爱》,可以吗?”
方木槿抬头,很是奇怪:“怎么文艺起来了?”
“哎呀,我本来就是个文艺少女啦,店铺文艺,我这个当老板的也得文艺起来。”她话锋一转,“你不许剧透哦。”
随后她开始吟唱:“小嘴巴闭起来……”
方木槿扑哧一笑:“这不是初中必读书目吗,你怎么会不知道结局?”
“谁像你一样,乖乖女,老师让干嘛就干嘛,我作业都看心情做,更不要说看书了。”
方木槿调好设备,把卧室的灯关掉:“好吧好吧,我是乖乖女,你是叛逆少女。”
“不过,我觉得你心里还是很叛逆的,从初中开始就是。”
“真的吗?”方木槿很惊讶。
“是啊,你是那种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很有主意,卯着劲、倔得很、要求特别高的人。”
电影音乐渐起,赵新羽不再言语,专注于情节之中。
方木槿却还陷在刚刚的问题里:我的确曾经是。
但是现在不是了。
不再敢期待过上幸福的人生,不再敢说出我一定能考上南城艺术大学的研究生,不再敢说我什么都配得上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自己会读研、做讲师、从事艺术创作。
在大学的平台里,以水彩绘画作品出名、受到专家赏识、举办个人画展都会比现在更可实现。
如果现在的她,是研究生毕业、即将成为大学讲师的方木槿,或许在面对郑秋彦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那么仰望他,也不会那么那么贬低自己。
千言万语总结到一块,无非是配不上而已。
现实就是这样。
客观的,冰冷的,坚硬的,不留情面地撞碎所有美好幻梦。
电影还在放映,简和罗切斯特先生在桑菲尔德庄园的树下交谈,瘦小而清秀的少女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情感。
她神色凛然,英式英语的腔调,语速飞快,毫无滞涩。
方木槿记忆中书上的台词和中文字幕同时浮现:
“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真心了?
“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
“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姿色和充足的财富,我本可以让你对我不能自拔,就像现在我对你一样。”*
这段自初中就反复阅读的台词,让方木槿陷入漫长的沉思。
直至电影落幕。
夜已深,赵新羽当仁不让地占了方木槿一半的床,很快就睡了。
方木槿却毫无困意,她侧躺时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吵得很,只能平躺。
凝望天花板,耳边是好友的均匀的呼吸声。
窗帘的遮光性不好,窗外的光亮透进来,大概是小巷的路灯混着南城的月光。
她索性起身,去了隔壁房间里。
书房很安静。
白天里被她敷衍的问题此刻却显出存在感。
你为什么不画人物画了?你的速写不是很优秀吗?你为什么没有试着研究他呢?
她踮起脚,从书架最上层取下一本水彩封胶本。
这本封胶本她很是珍惜,也被她保护得很好,为了防灰还包了塑料膜。
只是长时间没有翻看,塑料膜上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慢慢拆下薄膜,打开的第一页,棉浆纸上是个正在擦拭泪水的女孩,她眼眶红红的,神色却不哀愁,反而眼神明亮坚定。
旁边是用画笔写的,娟秀的两个字——“忍冬”。
明月西移,路过她的窗户,屋里的女孩坐在矮脚凳上,乌黑的发丝垂顺下来,映出白瓷般的肌肤,平添寂寥。
翻完了这一本,像是回忆了过去的时光,她自嘲地笑笑:
自己在创作这个绘本故事时,觉得只要再忍过下一个冬天就好。
可她没想到,人生的冬天,真是很漫长,很漫长。
消磨掉她锐利的意气和勇气,留下眼泪和伤痕。
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臂内侧,伤口早已愈合,余留粗糙的疤痕增生。
十四岁的自己看见现在的自己,肯定会大失所望。
十年前敢想,敢做梦。
现在?
已经不想了。
方木槿拿起手机,解锁屏幕,看见微信列表里,郑秋彦安安静静地在置顶位置。
他平常的工作是什么样的?他的微信签名是什么?他会发朋友圈吗……
小羽的话在思绪里浮沉。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像。
不巧,此刻屋外传来一声响动。
方木槿被吓得一激灵,手机脱了手,砸在膝盖上。
还好,可能只是夜晚归家的邻居。
周围归于宁静。
等方木槿再拿起手机时,发现屏幕上赫然显示“你拍了拍郑秋彦”。
要死要死要死。
她眼睁睁地看着头像上冒出的“撤回”选项消失。
方木槿连忙去查还能怎么撤回。
谢天谢地!两分钟内可以撤回!
她的手指几乎有点发抖,切回聊天页面,长按,撤回“拍一拍”。
「如果对方使用的不是最新版本,可能无法撤回。」
刚要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为什么啊?
方木槿恨不得拿头去撞墙。
两分钟内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针对这种情况,自己还是先去发明时光机比较靠谱。
怎么办?他要是问起来该怎么办?
是的,我不小心在凌晨一点没睡着,不小心点开了和您的聊天页面,并且不小心点了您的头像两下……
或者找个借口转移注意:
您手机里有拼多多吗?可以麻烦你帮忙砍一刀吗?
救命这不是更离谱了吗?
自己的脑子什么时候能在关键时刻有点用啊?
而且自己答应对方要说真心话的……
她绝望地抬头望天,大脑和天花板一样空白干净。
而此刻,莹亮的手机屏上,最顶端的“郑秋彦”三个字,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