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方木槿女士吧?”
还没等她开口,前台的女孩就抢先问道。
方木槿心中忐忑稍微平息,答道:“我是。”
她现在在江寰集团的办公大楼,大厅十余米挑高,视野开阔,地面大理石锃亮,映着吊顶如溪流般蜿蜒的灯带。
前台工作人员啪嗒啪嗒踩着粗跟鞋,走在前面:“请跟我来。您可以叫我莉娅,我负责您今天的接待工作。”
方木槿跟在她后面过了闸机:“我们现在这是去哪?”
莉娅为她按开电梯:“郑总在开会,可能要等一会,他特意交代要请您去楼上休息,我给您准备茶水。”
方木槿受宠若惊:“没事,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穿着黑色职业套装的女孩眼神明亮,笑容纹丝未动,仿佛并没听见她的话,刷开接待室的大门,请她落座。
室内空无一人,方木槿挑了个沙发角落坐下。
“茶水”似乎过于丰厚了,一壶红茶,三层西式糕点满满当当,散发白砂糖的香甜气息。
“看您比较喜欢安静,那我就不打扰了,您可以通过座机致电前台,我随时上来为您服务。”
方木槿由衷表示:“谢谢你。”
莉娅九十度鞠躬,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离开了接待室。
接待室的实木门上留有一块透明玻璃,能清晰看见外面走廊的场景。
莉娅关上门后,一改郑重其事的专业态度,蹦蹦跳跳的背影被方木槿尽收眼底。
她挠头不解:在开心什么?
这里很安静,窗外天朗气清,薄纱窗帘掩住刺目的阳光,只留下温暖的触感。
方木槿松了口气。
昨天深夜,她慌得想挠墙时,收到郑秋彦的信息。
已经做好社死准备,眯着眼睛看屏幕,对方却只是希望她明天来公司一趟。
这个邀约很晚,也很突然,非常不符合郑秋彦的社交习惯。
方木槿一咬牙就答应了。
毕竟是签了合同的,人家可是甲方。
而且,要是不答应,郑秋彦肯定就会反过来问她: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自己的小心思就完全暴露。
不得不出此下策,直接含混敷衍过去。
这样一想,难道他是故意……
门口的脚步吸引了方木槿。
她探头看过去,瘦高个、头发灰黑的中年男性路过门口,面色不虞。身后跟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这个人方木槿有些眼熟。
似乎是和郑秋彦吃饭时遇见的“陈叔叔”。
他大声说着什么,表情夸张,难掩喜色,只可惜门板隔音效果良好,方木槿没听明白对方的话。
只有这两个人,看来会议还没结束。
方木槿坐回原位,心中莫名有点不好的预感。
-
会议被不速之客搅乱,郑秋彦没有特别的反应,也没做任何解释。
他说:“我们加快进度,下一项是客关部的。”
“好的。”会议桌上,客关部部长应声站起,走到大屏前。
会议室大屏上的标题简洁明了:关于客户需求意见以及投诉处理的汇报。
舒意趁此空隙看了一眼郑秋彦。
他目视前方,微眯起眼睛,吐气略重。
在生气了。
计划被人打乱是最让人抓狂的,可以预料的是,郑秋彦必然会反击。
为了一击致命,反击的力度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柔和。
到时候又要多忙一阵了。
郑秋彦对舒总助的想法一无所知,他要求自己从怒火中烧的情绪中走出来,专心去听下属的汇报。
熬到散会,舒意问他:“今天的事情,郑总有什么别的安排?”
他说:“有约,一切安排都推后。”
舒意无语:“装什么霸总啊你。”
郑秋彦把自己写完批示的文件塞给她:“走了。”
步伐称得上迫不及待。
郑秋彦刻意放轻脚步靠近接待室,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女孩坐在米白沙发上,翻阅集团宣传册,小口小口地吃着红丝绒蛋糕。
刚刚在办公室里强压的不悦和怒气此刻消失了。
自己确实比想象中更喜欢她。
适逢几个员工路过,打完招呼,也惊到了屋里的人。
郑秋彦敲了敲门:“打扰了。”
“郑总,您好。”
方木槿刻意模仿刚刚员工的语气,说完就俏皮地笑了。
郑秋彦也笑了:“抱歉,会议有点情况,比我预期晚了一点,走吧,我们出去逛逛。”
目的地并不远,两人慢悠悠走着,穿梭在高楼的阴影里,棕黄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落。
“昨天晚上突然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我妹妹快要过生日了,请你帮我掌掌眼。”
“你要帮她挑生日礼物?她多大呀?”
“二十四岁,”郑秋彦脚步不停,“说起来有些冒昧,希望你可以陪我去店里看看,如果能帮我试一下就更好了。”
方木槿点头答应。
她的视线在郑秋彦身上多停留几秒钟。
郑秋彦注意到女孩轻微地撇嘴,问她:“怎么了?”
方木槿摇头:“没事。”
“不要忘了我们的坦诚协议,我怎么感觉这个协议明明是限制我的,你却很不真诚。”
“我很真诚,”方木槿反驳,而后软下声调,照实说了,“我总觉得您不是很开心。”
“人需要每时每刻都开心吗?”
“不需要,但是也不会每时每刻都不开心吧。”
他歪头看向女孩:“你说得很对,确实没什么值得我开心的事情。”
眼前的女孩倒是算一件。
郑秋彦心里突然产生莫名的冲动:
如果她能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就像是喜欢买些摆件到家里放着,她也是,只要有她在身边,就能稍微开心点的话,为什么不呢?
可惜,她不喜欢。
-
方木槿试了粗呢职业套装、简约小黑裙、香槟金细闪礼服裙。
试衣间里放着缓和的音乐,她难免因为来自背后的注视而拘谨起来:“你的妹妹应该很漂亮吧。”
“你很漂亮。”郑秋彦放下茶杯,没搭腔。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销售继续推荐。
“您看您皮肤这么白,肯定适合这一件,”销售为她展示一条蓝色连衣裙,“鞋子就配经典款。”
方木槿踩上白色高跟鞋,穿上了长裙。
更衣室里光线正好,销售蹲下为她系上腰带,整理裙摆,然后识趣地退到一旁。
“非常适合你。”
郑秋彦慢慢走到她身后,他今天身着正式的西装三件套,细看能看见黑色底上的深灰色条纹。
镜子里的方木槿,黑发散在身后,肩膀裸露。
水蓝色的裙摆倾泻而下,灯光映照,布料泛着珍珠般温和的光泽,设计裁剪得当,衬出极细的腰身。
从镜子里看,他们离得很近。
但方木槿知道,他们很远。
身着礼服的她,和郑秋彦更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也是,这条裙子真正的主人和郑秋彦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方木槿转身朝他笑:“我也觉得很合适做生日礼物。”
郑秋彦默认,又指着墙边被摆出来的高跟鞋问:“如果是你,会喜欢哪一双?”
“我吗?”
“对。”
这就很难说,因为她几乎没穿过高跟鞋,而且也不习惯穿。
“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我觉得是这双黑色,或者这双格子纹的。”
方木槿特意选了两双,方便郑秋彦做最终决定,“但是,我觉得平底鞋更耐穿些,而且女孩子穿高跟鞋会累,如果你的妹妹有很多高跟的话,或许你可以给她买一双平跟。”
很快,一双黑白双色拼接的平底芭蕾舞鞋摆在她面前。
销售说:“这是我们最经典的款式。”
方木槿身上的长裙未褪,不太自在,但依然试了。
鞋型修长,羊皮包裹着,脚底触感柔软。
销售又捧来一顶小礼帽,用发卡把她的黑发拢成松松的发髻,露出白皙的脖颈。
白底饰着黑绸缎带的小礼帽歪斜着戴上。
方木槿端坐在沙发上,任一双巧手为她装扮,像停留在水面的天鹅,一动不动,静水流深。
郑秋彦问:“鞋子合脚吗?”
“唔,我觉得挺合适的。”方木槿站起来走了几步,“但是身高差不多不代表鞋码也相当吧?”
“确实。”
郑秋彦把卡递给销售。
“她这一身都帮我打包好带走;然后是这双,”郑秋彦走过展柜,指方木槿推荐的那一双黑色高跟鞋,“按我以前常买的鞋码,按日期送上门就好。”
销售忙不迭地答应。
“你……”方木槿疑惑地看过去,“什么意思?”
“一身衣服是给你的谢礼,另一双是给我妹妹的礼物。”
哪有谢礼比正式生日礼物还贵重的道理?
就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
刚刚像是个任人打扮的洋娃娃,此刻女孩却生动起来,瞪圆了眼睛看向郑秋彦。
方木槿目光谴责,郑秋彦状似无辜地举起双手:
“我可没违反坦诚协议,我说请你帮我选妹妹的生日礼物,你也帮我选了。”
但他没有说明此行没有其他目的。
确实没违反协议,他只是用一个目的掩盖了另一个,而且自己没怀疑,也没追问。
所以这是……避重就轻。
方木槿咬紧后槽牙,伸手卸下耳后的发髻。
过去的相处中,虽然名义上是商业合作,但她知道自己确实是更占便宜的一方。
只要江寰集团想合作,愿意参与的画师不可胜数,她并不是最出挑的。
所以这种莫名的赠予她绝对、绝对不能接受。
方木槿换下衣物,迎上他的目光:“我不能要。”
视线相交,一触即分,她垂下眼睛,拒绝任何交流,尤其是眼神交流。
郑秋彦的眼睛深邃漂亮,她一见就栽,这种时候坚决不能看。
交流陷入僵局。
郑秋彦叹气,弯下腰,执意和方木槿对视:“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我没告诉你,今天我过生日。”
“哈?”
“过生日的人主动送你礼物,你拒绝是不是太残忍了。”
方木槿实在不能理解:这人怎么这么幼稚?拿出生日来要挟自己?
“昨天半夜联系我,我还以为有人会给我发生日祝福呢,没想到到现在一个活人的祝福也没收到,好伤心。
“开会有个老东西还搬出父亲来,打乱我的计划,给我增加工作量。”
方木槿捂着眼睛,一边忍不住想:如果是真的,那确实有点可怜。
她问:“真的是你生日?”
“千真万确,我可以给你看身份证。”
“别了,我相信你,”方木槿试图讲道理,“过生日的惯例好像是朋友送礼物给你吧,是我该送礼物给你好不好?”
知道自己不占理,郑秋彦转攻态度:“别生我的气了。”
“我没生气。”
方木槿板起脸,一副不可动摇的样子。
郑秋彦眼神示意销售快点打包结账,然后小声对女孩说:
“答应我吧,我也是要面子的好吗,专门打电话预约时间,结果到店里就买一双鞋,人家店员还以为江寰要破产了。”
女孩又气又笑:“你、你……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拦不下他刷卡和签字,方木槿气鼓鼓地走在前面。
郑秋彦在后面为她拎包,倒是怡然自得。
走出店门外好远,方木槿才回过头:“等回去了,我会按照标价把钱转给你的。”
“就这么想和我划清界限?”
为什么不呢?
不和你划清界限的话,我该怎么和你相处?
方木槿笑笑:“郑总,你不去和家人朋友在一起过生日,还要找我来谈工作。”
“谁说我找你来是谈工作的?我们到现在可半句工作也没谈。”
“不是谈工作,那你找我是……”
他的眼神坦诚,方木槿心中一紧。
“过生日,我当然和让我高兴的人在一块过,不然给自己找罪受吗。”
方木槿艰难地吞咽口水:这个人今天肯定是被打击到了,什么话都乱说。
郑秋彦迈开长腿,他们并排走。
“过了这个生日,我就开始三字打头了。”
“怎么,您作为成功人士还会有年龄焦虑?”
郑秋彦失笑:“你每次要挖苦我,就要用敬语‘您’。”
“被你发现了。”
随后,她轻轻问:“是有什么遗憾吗?或者是想做但没做的事情吗?”
“相反,做了很多不想做但不得不做的事情。”
方木槿似有所感,点头:“煎熬。”
“看来,我们在这方面很有共同话题。”
不远处的林肯车车灯亮了亮,方木槿心里有了点盘算,时间地点都合适,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欲言又止。
电话铃声打断两人的交谈,她低头一看,手机屏上显示“张云程”。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请便。”
张云程的来电内容很简单,一周后有个秋日生活市集,主办方邀请了几个画师线下现场作画,有一位原定的画师来不了,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
他语气急切,似乎焦头烂额、很是为难的样子。
方木槿在车边缓慢地踱步:“我当然愿意去,作画内容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水彩人像,你很擅长的。”
郑秋彦离她不远,听完扯起一个讽刺的笑。
方木槿语气迟缓:“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画人像画了。
“抱歉,我现在在外面,不是很方便具体谈,等我晚上到家的时候再和你联系,可以吗?”
张云程有些心烦意乱,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嘈杂。
“学长,你先别着急,如果我不能去,我也认识一两个画师,简单的人物画还是够用的。总之,我今晚一定给你答复,不拖到明天好吗?”
电话那头终于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连声感谢。
挂断电话,方木槿抬头,对上郑秋彦的眼睛。
除去一贯的温柔缱绻,今天刚见他时的那种愁绪和压抑又回到他的眉眼间,像是凝滞于此,久久不散。
说不清道不明的,却总觉得他在承受什么。
他问:“大画家要去忙工作了?”
方木槿忍不住腹诽:
干嘛呀,这么可怜巴巴的。我们俩人之间,明明我才是命苦煎熬的那个吧。
这种事业无往不利的天之骄子在愁什么?
她轻轻撇了下嘴,转而冲郑秋彦嫣然一笑:“我这一天都空给你了,陪你过生日呀,大寿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