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攸宁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血泊之中。她颤抖着伸出手,轻抚着林母那仅剩一丝余温的面颊。
“阿娘...阿娘...”她哽咽着将林母搂入怀中。
林母的血粘腻地糊在她指间。那温热渐渐转凉,却仍死死地黏着她的皮肤,任她如何擦拭也去不掉半分。
林攸宁只觉喉中生紧,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两行热泪不自觉地从她眼中滑落。
那热泪在她下颌处凝成水珠,一滴一滴一滴,砸在林母冰冷的手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林攸宁渐渐缓了过来,恢复了理智。
她抹去面上泪痕,指尖触到林母颈间那道狰狞的刀痕。
林母分明是被人割颈而死。
她朝里长王叔阳家飞奔而去。却见王叔阳屋内箱笼洞开,值钱物事尽数不见,唯余一地狼藉,显然早已人去楼空。
林攸宁踉跄着走在村道上,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在地。她这才惊觉,昔日炊烟袅袅的花溪村,如今竟成了个鬼村。
家家户户门扉大敞,桌椅米缸皆被掀翻。曾经热闹的水井边,如今只剩半截断绳在风中摇晃。不知哪家的婴孩摇篮在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见此情形,林攸宁知道,林母之死的真相,终究要她独自来讨。
林攸宁行至义庄,只见破败的木门大敞着,里头横七竖八地堆着十余口棺材。有的是白坯,有的棺盖则裂着黑缝。
她掠过那些残破的棺材,最终选定了一副柏木棺。虽落了层灰,但好在四角齐全。
她寻来粗麻绳,在棺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毒日头灼得人发昏,她弓身拖着棺木,一步步地往家挪。
棺底在黄土地上刮出深痕,而她肩头的麻绳也很快沾上了血色。汗水糊住了她的眼睛,她不得不时时停下,用颤抖的手抹开眼前那些咸涩的泪水。
林攸宁准备将林母葬在院角的那株老梅树下。
她烧好热水,将麻布浸入水中。待麻布吸饱了温度,她便开始为林母净身。
她轻轻脱下林母那件沾染血污的衣衫,用温热的布巾仔细擦拭,一遍遍地将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迹从林母冰冷的肌肤上拭去。
直至看不见一丝血迹,她才为林母换上了她生前最爱的青色衣衫。
安顿好林母,她便回到院中,攥紧锄头,开始往地下挖。一锄一锄,待深浅合适,她才将那口薄棺缓缓放入其中。
待那口薄棺彻底被黄土掩埋,她终于浑身脱力,瘫倒在了坟冢上。她的脸贴着温热的土,恍惚间,她听见林母在灶房中忙碌的声音。
她在这虚幻的声响中,依偎着坟冢的弧度,如同儿时依偎在林母的怀中一般,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是太饥饿,还是太劳累,直至第二日烈日高悬,才将林攸宁晒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揉了揉酸疼的肩膀。一不小心摁到被绳子勒伤的肩膀,伤口传来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口渴难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水缸处,舀起一瓢瓜水,咕咕喝了起来。
解渴后,她放下瓢瓜,环目四顾,试图从蛛丝马迹中寻出林母遇害的端倪。
灶房里细细查过,并无异样,唯灶台上两盏将尽的蒙顶茶,瞧着有些不合时宜。
转至堂屋,只见屋内狼藉一片,显然遭人翻箱倒柜搜寻过。
林攸宁逐件清点,却发现母亲收着的细软与父母定情之物,竟都不翼而飞。
灶上那两盏将尽的蒙顶茶,分明是招待熟客或者贵客的痕迹。毕竟蒙顶茶价贵,阿娘总舍不得喝。
若非相熟之人或者贵客,阿娘段不会烹蒙顶茶以待。
谁知人心叵测,那人不仅痛下杀手,更卷走细软与玉佩,连半分情分都未留。
林攸宁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找到那人,为母报仇。
既然那人卷走了细软和玉佩,想来必会销赃。自己只要找到那些东西,便能知晓卖家,进而追查到凶手。
只是,这也意味着,林攸宁身无分文,还失去了与林父相认的信物。
如此一来,华阳县至东京二千六百余里,她该如何抵达?六年容貌已改,无凭无据,又如何与阿爹相认?
就在此时,一声熟悉的声音打乱了林攸宁的思绪。
“攸宁!攸宁!”那声音带着几分喘息,竟是许久未闻的熟悉嗓音。
林攸宁顾不得整理,快步向院门走去。
“裴玉!”
裴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指尖冰凉:"太好了..."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天可怜见,你还没走。"
林攸宁眼眶微红,指尖轻轻抚过裴玉消瘦的脸颊:"这些时日...他们可曾薄待你?"话音未落,她自己却先哽住了。
"莫这般瞧我!"裴玉强笑着拍开她的手,鎏金镯子在阳光下晃得刺眼,"张员外虽...倒不曾短我衣食。"
她忽然压低声音,"今早我阿娘来寻我,我才知道花溪村呆不下去了。"她从袖中掏出个松花色的荷包,塞进了林攸宁手中,"我怕你也要走了,便赶来寻你。"
“嗯。我想去汴京寻父。”林攸宁将荷包推给了裴玉。
“此去汴京二千多里,需要不少银钱。”裴玉又将荷包推给了林攸宁,“你要再推搡,我只当你不认我这个姐妹了。”
林攸宁攥着荷包的手指微微发颤,那荷包上还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是她们当年在闺阁里嬉闹时绣的。
她喉头滚动几下,终是郑重地将荷包贴胸收好:"这必是你..."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待我在汴京立住脚,定连本带利还你。"
裴玉忽然笑出声来,眼角却闪着泪光。她伸手替林攸宁正了正鬓边的木钗,故意板起脸:"可记清楚了。连本带利,少一个铜钱我都要追到汴京讨债的。"
“好!”林攸宁郑重地说道。
“攸宁,我今日来,还有更要紧的事同你说。"她贴近林攸宁耳边,"昨日张员外吃醉了酒,说漏了嘴。怜儿那丫头,跟着常举人进京了。"
“怎会?!”林攸宁心头一惊。现在细想,自己确有两日未见她了。
“是私奔。张府管事亲眼所见。”
“怜儿是真对他有心。若他二人两情相悦,我觉得也未有不可。”林攸宁突然想起李怜儿曾因常林之向张雅琴下了庚帖而难过,“只是常举人已与其他娘子下了庚帖...怜儿如此...”
“莫说是否两情相悦。就算是,攸宁,你该知道奔则为妾。可做妾..."裴玉突然哽咽,“那是什么好事?现下怜儿同常举人私奔,若常举人高中,怜儿当如何?”
林攸宁蓦地想起去岁县衙张贴的判例,那个私奔的绣娘最后被发卖为婢的画面。
她反手握住裴玉的手腕,触到对方袖中藏着的伤痕,心头猛地一揪。"你是说..."
"若那常举人有心,可为妾为外宅,若无心...恐发卖为婢啊!"
“我竟忘了,怜儿无公验无庚帖,如何能随常举人进京?想来应是同他签了卖身契!”林攸宁突然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
"正是如此。你若到了汴京,定要寻到怜儿。一则劝她早做打算,二则...总要设法让常举人给放良文书才好。"
"放心,我定会寻到怜儿。"林攸宁用力攥紧裴玉的手,"那你..."
“莫要担心我。只是...我也要走了。”
"走?"林攸宁紧张地问道,"走去何处?"
"你竟不知?!"裴玉睁大了眼睛,"义军的探马已到七十里外的驿亭!张员外今早令府中女眷收拾细软..."她突然压低声音,"要往北边逃了!"
"起义军?我未曾听闻蜀地有人起义了啊..."
"无论如何,听我的!趁官道还没被流民和义军堵死,赶快走!"
“裴姨娘,该走了。”裴玉身旁的老妇说道。
“攸宁,我走了。”裴玉恋恋不舍地紧握着林攸宁的手,“保重。”
“保重。”
林攸宁目送着裴玉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在官道,她才转身回了屋。
阿娘去了,怜儿私奔了,裴玉也要走了。
而六年音讯杳然,阿爹是否还在人世?
思及此处,孤寂感和无力感重重地朝林攸宁袭来。
她瘫倒在老梅树下,看着地上的尘埃在日光中起起伏伏。
我也该启程了。
为了阿娘,我要好好活着。为了怜儿,我要尽快赶到东京。
心念一定,林攸宁当即从地上爬起,寻出阿爹的旧衫换上,又将长发梳成郎君的发髻,以掩人耳目。
官道像条干瘪的肠子,蜿蜒在枯黄的山脊上。路边横陈着尸体,破衣下露出森森白骨。
林攸宁不知走了多久,只听见远处传来破锣般的吆喝:“施粥啦!”
饥民们顿时骚动起来,如嗅到腐肉的蝇群,黑压压地朝声源涌去。
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被人流冲倒,还未来得及爬起,便被无数双赤脚碾进尘土。
她枯枝般的手指仍死死攥着那只粗瓷碗,碗沿磕在石头上,“铛”地一声脆响,滚到林攸宁脚边。碗底还粘着半粒没舔干净的粟米。
林攸宁早已饥肠辘辘,越走越慢,便也随着人潮向施粥摊挪去。
待走近些,她看清那群持棍挎刀的汉子,越发觉得蹊跷。二三十个青壮个个腰悬短棍,目光如钩子般在流民堆里扫来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