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溜乡邻提着木桶瓦罐匆匆而过,活似在跟日头抢命。
她蹲在菜地间,用葫芦瓢将井水细细浇在菜根。待折返水井时,井台又排起了长龙。
不一会儿,前头突然爆发争吵。
原是王二狗要插队。
"日头都要晒屁股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坏了规矩?!"炸雷般的喝声震得众人回头。
只见赵铁匠提着铁皮桶而立,古铜色的脸庞上青筋暴起,粗壮的手臂横在井台前:"这日头一露脸,井水又要降三寸。谁家不急?就你家的苗子金贵?"
排在队尾的老汉咳嗽着帮腔:“后生啊...你急,大伙儿也都急啊...”他颤巍巍举起开裂的木桶,桶底还沾着新鲜的泥渍。
井台旁的老槐树上,几只知了突然嘶鸣起来,刺耳的声响像是给这场争执添了把火。
王二狗顿时涨红了脸,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张了张嘴似要辩解,却被周遭数十道灼灼目光逼得垂下头去。最终只狠狠跺了跺脚,拖着水桶往队尾走去。
日头渐渐爬到了天中央,毒辣的阳光炙烤着井台,将提水人的影子缩成了小小的一点。可那蜿蜒的队伍非但未见缩短,反倒愈发地长了。
几个杨柳村的人挑着扁担匆匆赶来,粗布短褂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
"你们杨柳村的人,凭什么来我们花溪村取水?"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突然冲出人群,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攥住来人的扁担。
那杨柳村的汉子被拽得一个踉跄,却仍死死护住腰间的水囊:"官人行行好,我们不过是想讨一桶救命的水。"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我们村的水井和水渠已经干了六日了,田里的裂缝能吞下整个脚掌。"
队伍中一阵骚动,杨柳村的一名妇人突然哭出了声,"今日,我们村的人都陆陆续续走了。我们几人也不过是想取点救命水,好赶路。"
另一个杨柳村人抹了把脸上的汗,颤声道:"我劝你们也早做打算。六十里外的青山村,如今十室九空。他们村的老井,前日...竟自己塌了!"
此言一出,犹如烧红的烙铁掷入雪堆,使得井台的周遭,霎时间陷入了死寂。
木杖叩地之声响起。众人回首,但见村中耆老拄着虬枝拐杖蹒跚而来。
老人枯藤般的手搭在壮汉肩上:"三娃子,松手罢。这旱魃为虐的年景,"他转向杨柳村众人,浑浊的目光掠过他们皲裂的唇纹,"可以取水,只是..."他的拐杖重重顿在井沿,震落了几粒碎石,"每人限取半瓢。我们花溪村,也快见底了。"
杨柳村汉子们连连作揖,取水时连呼吸都屏住了。清泉入桶的叮咚声,在这死寂的晨光里格外刺耳。
远处铜锣骤响,差役嘶哑的喊声破空而来:"县尊钧令!征调壮丁修渠引水!"
人群顿时如沸水泼油。耆老的拐杖"当啷"落地,他望着官道腾起的黄尘,喉头滚动:"这是...要绝人活路啊..."
杨柳村人取了水,将皮囊系得死紧。其中一位皓首老者突然拽住耆老袖口,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葛布上:"老哥哥,听我一句..."他枯指遥指东方,"灵泉县上月征丁二百四,还者不足百数。"
皓首老者身旁的青年突然剧烈干咳:"那渠底...挖出来的尽是人的指甲!"他脖颈青筋暴起,"官爷说是热毒攻心,可谁家中暑...会把自己喉管挠穿?"
花溪村民们闻言,顿时如惊蚁溃穴。有的人当场瘫软在地,孩童的哭嚎与村民的咒骂混作一团。不知谁家的瓦罐摔得粉碎,清水渗入干裂的土缝,转眼便没了踪迹。
林攸宁闻言,提着木桶飞奔回了家。
“阿娘。我们快走吧!”
林母惊愕:“这是从何说起?”
“方才杨柳村的人来我们村求救命的水,说六十里外的青山村,十室九空,连水井都塌了。如今杨柳村的人也逃荒去了。我们村的井水也越来越少了。怕是闹旱魃了。”
林母陷入了沉思:“林家举目无亲,怕是只能去寻你阿爹了。”
“阿爹自六年前去东京赶考,便失了音信。难道阿娘想去东京?”
林母点了点头,她鬓边的几缕霜发在空气中颤了颤。
随即,林家母女二人便开始收拾行囊。
她们先是将家中的存书尽数收进了地窖中,又各自带了一身过冬的袄子和两双草鞋。
可祸不单行,春粮将尽,新谷未登,林家连买盐的余钱都挤不出来。
“此去东京二千余里,家中春粮将尽。我去挖些菜,留着路上吃。”
林攸宁轻轻拎起背篼,指尖摩挲着背篼肩带上磨出的光滑痕迹。这背篼陪着她采过春笋,摘过秋梨,如今又要跟着她去挖留着路上吃的菜。
“宁姐儿,等等。”林母叫住了正准备夺门而出的林攸宁。
林攸宁走到林母身边,蹲下了身。“阿娘,怎么了?”
林母未语,枯瘦的手缓缓抚上林攸宁的面颊。那掌心沟壑纵横,犹如龟裂的田亩。
林攸宁能清晰地感觉到脸颊上传来一阵粗粝触感。
“不知怎的,阿娘这几日总心绪不宁。这些年,田里的春种秋收,灶前的柴米油盐,全压在了你单薄的肩上...”她喉头哽咽,浑浊的眸子里泛起水光,“苦了我的宁姐儿了。”
林攸宁握住林母的手,轻轻摇头,唇角微扬:"阿娘何出此言?母女相依,纵箪瓢屡空,我也甘之如饴。”
林母闻言,两行浊泪潸然而下。林攸宁慌忙支起身子,替林母拭泪。
林母牵着林攸宁的手,缓步移至妆台前。抽屉吱呀轻响,林母取出一枚半璧玉佩。
那玉色温润如初,只是玉佩上的红绳已被磨出了毛边。"这是你阿爹与我的信物。他执左珏,我持右璜..."
林母忽而噤声,转而又牵着林攸宁的手,来到了院中的老梅树下。
“这底下埋着个黑陶罐。”林母紧紧地攥住林攸宁的手腕,力道竟大得惊人,"记住,待你掌权势或拥千金之时,方可开启此物。"
“阿娘,那黑陶罐可有什么门道?”从林母的力道中,林攸宁觉察出这黑陶罐不简单。
“待你权势千金在握之时,打开此物,自会明白。”
林攸宁瞧着林母神色肃然,眉间凝着多年未见的凝重,便懂事地不再多问。
“宁姐儿。”林母轻抚林攸宁鬓发,“你生来就是一副宁折不弯的性子,在花溪村尚可纵着些。只是此番入京,汴梁城里多的是朱门绣户。那些人的规矩,动辄便是要平头百姓的性命的。你定要收着性子,莫要与人起争执!”
林攸宁执起林母的手,觉出她掌心微凉:“女儿省得的。只是阿娘今日怎的突然说起这些?”
林母怔怔地望着林攸宁,半晌方道:“许是...许是临行在即,总觉得还有万千嘱咐未向你开口。”
“时日方长呢。阿娘慢慢说,女儿定当一字一句记在心上。”
林母轻抚着林攸宁的头,摇头道:“世事无常。你李叔那般壮实,谁能想到一个倒春寒,四记鞭子,这人说没就没了。娘也怕哪天突然撒手去了,留你一个人...”
林攸宁忙握住林母冰凉的手:“阿娘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定会福寿绵长的。”
林母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不知此番进京是否能寻得你阿爹,更不知你阿爹是否尚在人世。六年了,他当年说定要去汴京谋个前程,谁曾想...这一去便没了音信。”
“阿娘,等到了东京,我们定会寻到阿爹的,”林攸宁将脸贴在林母手背上,又望了眼外面的天色,“阿娘,趁着日头小了,我抓紧去挖些菜。等热气消退,我们便可赶路了。”
“当心些。”
“嗯!”
林攸宁挎着空竹篮出门,待她行至田埂,却不由怔住了。
仅仅两三个时辰!只见早晨还是青黄相接的土地,现在已是稻禾倒伏,青穗尽折,那些未熟的稻谷已被捋得一颗不剩。
举目望去,但凡能入口的,不论成熟与否,不论酸甜苦辣,早被搜刮得干干净净。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蹲在田沟里,正用树枝扒拉着什么。
林家的稻田和菜地也未能幸免。林攸宁在其中翻寻了整整一个时辰,最终也只勉强采得半筐苋菜和蔓菁。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将小铲子随手搁在一边,整个人瘫倒在田埂边的草地上。
蜀地的夏日闷热得像个蒸笼,汗水浸透了她的葛布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仿佛整个人都泡在了一锅温热的米汤里。
她仰面望着天空,几缕浮云懒洋洋地飘过。
烈日当空,林攸宁只觉双腿如栓了铁链般沉重。她艰难地在滚烫的黄沙地上挪动,活像只垂死的旱龟在灼热的地面上挣扎前行。
离林家小院仅有十步之遥时,林攸宁竟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随着她离灶房越来越近,那血腥味竟越来越浓,似化作了有形之物,黏腻地缠绕她的鼻尖,挥之不去。
“咚”
竹篮从林攸宁手中脱落,砸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
只见林母倒在血泊之中,她那素色襦裙也早已被鲜血浸透。
“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