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的初冬,寒意已悄然浸透大梁都城。
一辆陈旧的青蓬马车,正碾过城外官道坑洼的冻土,在傍晚昏暝的天光下,朝着京畿方向踽踽独行。车轮每一下颠簸,都像是要把车辕震散。
车厢内,林疏月就是被这剧烈的摇晃生生从一片混沌中甩醒的。
思绪尚未回笼,车厢外便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紧接着,是利刃划破皮肉的“噗嗤”声,短促而骇人。
“有刺客!”车夫凄厉的嘶吼戛然而止。
林疏月心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反应,她手脚并用地朝车厢角落缩去。
下一瞬,车帘被一把染血的长刀悍然挑开,一张毫无表情的蒙面人脸出现在眼前。
寒光一闪,直逼她的面门!
电光火石间,林疏月也顾不得体面,狼狈地抱头往车厢外一滚。
她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震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身后,马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车厢被刀锋劈开,木屑四溅。
她不敢回头,连滚带爬地冲向路旁的密林。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身后风声呼啸,是刺客紧追不舍的脚步。
纷乱的记忆在脑中炸开。
她叫林疏月,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岩土工程师,加班猝死后,穿成了大梁朝工部一个倒霉的七品女官。
原主性子耿直,不知变通,在一次宴会上当众指出了工部尚书督造的河堤工程有偷工减料之嫌,龙颜大怒倒是没有,尚书大人却从此记恨在心。
一纸调令,她便被“擢升”为这偏远贫瘠的平昌县令,明升暗贬,发配边疆。
这些刺客……是冲着她来的?就为了一句话,至于下此死手?
林疏月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
她手脚并用,在崎岖的林地里亡命飞奔,枯枝不断划破她的脸颊和手背,带来一阵阵火辣的刺痛。
林疏月边跑边观察地形,很快便找到了一块足矣遮身的岩石。
趁着身后刺客未至,她迅速钻进去,小心翼翼掩藏着身躯。
正当这时,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兵刃相接的激烈声响。
月色下,只见一个身着玄色云纹锦袍的男子正被数十名黑衣人围攻。
那男子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即使身陷重围,手中长剑依旧使得密不透风,剑光凛冽,招招夺命。
只是双拳难敌数手,他身上已添了数道伤口,动作间明显带了一丝迟滞。
看他衣着气度,绝非凡品。再看那群黑衣人,招式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林疏月脑子飞速转动。她这被贬的小官,断不至于招来这等级别的刺客。
那么,追杀她的那几个人,和围攻这男子的不是一伙人。
眼看那锦袍男子渐落下风,一道剑气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带出一串血珠。
林疏月心念一动。这人身手如此了得,若是能活下来,给自己当个护卫……岂不比县衙里那些老弱病残的衙役强上百倍?
她一个被发配的县令,可没钱再去雇什么高手了。
打定主意,她不再犹豫,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战圈相反的方向奋力扔去。
“啪!”
石头砸在远处的树干上,发出一声脆响。
围攻的黑衣人动作一顿,齐齐朝着声音来源望去。就在这片刻分神之际,那锦袍男子抓住机会,剑锋一转,瞬间连杀两人,冲出了包围圈。
“在那边!”黑衣人头领喝道。
锦袍男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毫不迟疑,几个起落便朝着林疏月藏身的岩石奔来。
待他看清岩石后只缩着一个衣衫凌乱、满脸惊惶的女子时,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林疏月没空解释,指了指岩石后方一处更深的凹陷,压低声音,“躲进去!”
两人刚藏好身形,林疏月那边的追兵也循声赶到。
五六个蒙面人提着刀,与那几十个黑衣人猝然相遇。
林间一静,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蒙面人头领打量了他们一番,操着一口别扭的官话,“你们是什么人!”
那批黑衣领头人嘴里说了些什么,但林疏月听不懂。
蒙面人头领啐了一声,“说得什么屁话,听不懂!”
那黑衣人又说了些什么,随即便举起刀来,怒目相斥,显然把对方当成了目标的援兵。
蒙面人头领见状,勃然大怒,“不自量力!给我上!”
两拨人马瞬间厮杀在了一起。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
岩石后,林疏月和锦袍男子面面相觑。
“……”
“……”
趁着他们打得难解难分,林疏月拉了拉男子的衣袖,做了个“开溜”的手势。
两人猫着腰,借着树影和岩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战场。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身后的喊杀声彻底听不见了,林疏月才腿一软,扶着树干大口喘息。
她转头一看,那锦袍男子靠在另一棵树上,面色苍白如纸,胸前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他闷哼一声,身体便软软地滑了下去,昏死过去。
林疏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救人救到底,总不能把他扔在这荒郊野外喂狼。
她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裙摆内衬,笨拙地解开他的外袍,露出狰狞的伤口。
男子身上的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还在不断往外渗血。
林疏月一个岩土工程师,哪里会什么精妙的医术,只能凭着有限的急救知识,用力勒紧伤口上方的布条,勉强止住血。
待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得赶紧去平昌县赴任,再耽搁下去,误了期限,罪加一等。
她费力地将昏迷的男子拖回官道,幸运的是,那辆破马车虽然被劈得不成样子,但好歹能坐人。
她把男人弄上车,自己则坐上车夫的位置。原主是会骑马驾车的,她便跟着原主的记忆,抖了抖缰绳。
“驾!”
马车再次颠簸起来,朝着平昌县的方向缓缓行去。
……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是谁?”
林疏月回头,正对上一双幽深警惕的眸子。那男子已经醒了,正用他那把佩剑指着她,剑尖离她的后心不过三寸。
她顿时火冒三丈。
“我?我是救你命的恩人!”林疏月没好气地回道,“怎么,刚醒过来就要恩将仇报?”
男子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你出现得太巧了。”
“巧?”林疏月气笑了,“我也被人追杀,躲在林子里,正好看到你被围殴。你要是觉得巧,那你自己跳下车,回去找他们理论理论?”
她这番抢白,倒让男子一时语塞。他审视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伪。
林疏月懒得理他,继续赶着车,嘴里自顾自地嘟囔,“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本来想看你身手不错,救下来给我当个护卫,还能省笔雇人的钱。现在看来,是请回来一尊活菩萨,还得好生伺候着。”
她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清晨却格外清晰。
男子握剑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
救他……是为了找个护卫?
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离奇,却又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反驳的实在。
罢了,他也要养伤,暂且当一下护卫。
他眼中的杀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我叫楚昀。”他收回剑,声音沙哑。
“林疏月。”她言简意赅地报上姓名,算是接受了这位新上任的“护卫”。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气氛却不再那么紧绷。
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一座破败的县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墙低矮,多有坍塌,城门口连个守卫的影子都没有。
“平昌县,到了。”林疏月勒住马,看着眼前萧条的景象,心里凉了半截。
两人进了城,径直来到县衙。
平昌县衙,与其说是官署,不如说是一处被时光和荒废啃噬殆尽的废墟。三进的院子,处处透着穷酸和破败。
朱漆大门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朽烂的木胎,门前那对石狮子,一只耳朵不翼而飞,另一只则爬满了湿冷的青苔,像生了恶疮。
院墙坍塌了好几处,只用些歪歪扭扭的篱笆和土坯勉强堵着豁口,更添几分凄凉。
院子里荒草没膝,枯黄一片,在萧瑟的晨风中簌簌抖动,了无生气。
她走进正堂,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留着山羊胡的县丞,正领着三两个衙役歪歪扭扭地站着。
“本官林疏月,奉旨前来赴任。”林疏月拿出文书。
县丞钱庸那双小眼睛在林疏月脸上滴溜溜转了一圈,又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楚昀身上顿了顿。
他眼底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嘴角却扯出一个油滑的弧度。
“林大人舟车劳顿,辛苦,辛苦。下官钱庸,忝为本县县丞。”他拱了拱手,姿态敷衍。
他旁边那个贼眉鼠眼的主簿也跟着有样学样,另外几个歪站着的衙役更是连手都懒得抬,只是拿浑浊的眼睛打量这位新来的女县令,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
对于这种目光,林疏月却不在乎。
她径直走到堂上那张积满灰尘的公案后,毫不客气地用袖子扫开一片空地,将文书拍在上面,发出一声闷响。
“钱县丞,本官初来乍到,需尽快熟悉县务。请将衙署人员名册、钱粮账册以及近年卷宗呈上来。”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钱庸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堆了起来,“林大人,您有所不知啊。前任的周大人走得急,这交接……咳,乱了些。账目犬牙交错,下官正头疼呢,怕是得花些时日才能理出个头绪。”
他继续道:“至于那库房的钥匙,也不知周大人随手放在了何处,一时半会儿竟是找不着。卷宗更是堆积如山,尚未归档……”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总结起来便是三个字:办不了。
这话里话外,还暗示着需要些“疏通”的功夫。
林疏月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公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旁的可以暂缓,”她打断钱庸的滔滔不绝,“官印,县衙大印,总该是在的吧?拿来我看看。”
此话一出,钱庸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躲闪,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旁边的主簿更是把头垂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那两个看热闹的衙役,嘴角已经忍不住向上咧,露出了看好戏的窃笑。
这副情状,林疏月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但一股怒火还是不可遏制地从心底烧起。
“钱县丞,”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官印呢?”
钱庸支吾了半天,终于在林疏月冰冷的注视下,破罐子破摔道:“回大人,前任周大人离任时,县中匪盗猖獗,官印……不慎遗失了。”
“遗失?”林疏月猛地站起,公案被她拍得震天响,“官印乃一县之权柄,国之重器,你说遗失就遗失了?!”
没有官印,她这个县令便是有名无实,政令不出县衙,文书不成效力,形同摆设。
钱庸摊了摊手,“大人息怒。实在是交接混乱,加上流匪横行,我等也是有心无力。唉,没有官印,大人您这官,怕是不好当啊。”
他语气里那丝幸灾乐祸和赤裸裸的威胁,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血脉发凉。
这是下马威,也是逼她站队的选择题。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