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振平昌

    林疏月画完最后一笔,扔掉木炭,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看向那个之前还算机灵的衙役:“你,叫什么名字?”

    那衙役一个激灵,赶紧躬身道:“回大人,小的叫张虎。”

    “好,张虎。”林疏月点点头,“从今日起,你就是这修坝工地的监工,负责传达我的指令,监督工程进度。每日多给你记半个人的工分,年底多免半个人的税,干不干?”

    张虎又惊又喜,只觉得天上掉了馅饼,连忙挺直腰板,大声道:“干!谢大人提拔!”

    接着,她的目光又落到孙有才身上,“孙主簿,你是管工房的,账目最是清楚。劳烦你每日在工地旁设个点,登记来做工的乡民名录和工时,万万不可出错。这事,你能办好吧?”

    这只是个文书的活计,孙有才哪敢说个不字,连连点头,“下官遵命,下官一定办好。”

    最后,林疏月的目光才慢悠悠地落回到钱庸身上。

    堂上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汇集到了这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县丞大人身上。

    “钱县丞,”林疏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身为县丞,体恤百姓,又担忧工程质量。本官决定,请你亲自监察修坝事宜,与我一同驻守工地。毕竟,这清水坝决不能再修成豆腐渣了,你说对吗?”

    她把“监察”二字,说得极重。

    这哪里是监察,分明是监视!

    是把他这个县丞当成苦力头子,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去冻成冰!

    钱庸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乡民、衙役,甚至孙有才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林疏月不再理会他,转身对赵老根等人道:“诸位乡亲,事不宜迟。今日先回去,各家准备工具,明日一早,清水坝工地,准时开工!”

    “好!”乡民们齐声应诺,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力量。

    看着林疏月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县衙,楚昀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见过运筹帷幄的朝堂大佬,见过骁勇善战的沙场将军,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刻刀,三两下,就将一张盘根错节的烂网,雕琢出了一个全新的、充满生机的开局。

    大堂之内,只剩下钱庸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面画满了“天书”的墙壁前。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女官,到底是什么来路?

    ……

    县衙外,暮色四合。

    街上的行人早已散去,只余下几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林疏月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又快又急,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全然没有了公堂之上的威严,倒像个急着赶回家吃饭的顽童。

    跟在她后面的楚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那身不合体的官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滑稽,袖子长了一截,走起路来空荡荡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刚刚在公堂上,却像换了副筋骨,言语作刀,目光为剑,将钱庸那样的地头蛇收拾得服服帖帖。

    “咕噜……”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林疏月脚步一顿,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肚子。

    从早上到现在,她光顾着跟人斗智斗勇,竟是滴水未进。

    楚昀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看着她,没说话,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肚子饿?”林疏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嘴上强硬,耳朵尖却微微泛红。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挽回一点颜面,“走,回后衙,本官要亲自画出详细的施工图纸,耽误不得。”

    她嘴上说着正事,肚子却又叫了一声,声音更大,更委屈。

    这下,连林疏月自己都绷不住了,嘴角抽了抽,干脆破罐子破摔,加快了脚步。

    楚昀看着她快步走远的背影,那一点极力掩饰的窘迫,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他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线条似乎都柔和了些许,快步跟了上去。

    平昌县的县衙后宅,与其说是官邸,不如说是个久无人居的破落院子。

    院里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石桌石凳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推开主屋的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上一任县令是住在猪圈里吗?”林疏月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缺胳膊断腿的桌椅和结满蛛网的房梁,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下脚。

    她这个工部出身的,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豆腐渣工程,哪怕只是个住处。

    楚昀却像是没看见这满屋的狼藉,径直走了进去。

    他放下手里一直提着的、从书吏房顺手拿来的文房四宝,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破布,默不作声地开始擦拭一张看起来最结实的方桌。

    他动作很熟练,仿佛做惯了这些事。

    不一会儿,那张满是灰尘的桌子就被他擦得露出了木头本色。

    林疏月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这家伙,看着一副“别惹我”的冷脸,动起手来倒是个勤快人。

    “去,给我打盆水来,再找几根亮一点的蜡烛。”林疏月毫不客气地使唤道。既然有人可用,她也乐得清闲,好把精力都用在正事上。

    楚昀没应声,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出去了。

    很快,他端着一盆清水回来,手里还多了几根崭新的牛油大蜡。

    林疏月满意地点点头,挽起那碍事的长袖,开始在被擦干净的桌上铺纸研墨。

    她没有时间去抱怨环境,清水坝的图纸才是当务之急。

    烛火被点亮,豆大的光晕在简陋的屋子里铺开一小片温暖的亮光。

    林疏月一手拿着根简陋的炭笔,一手拿着楚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木尺,俯身在纸上迅速勾画起来。

    她的神情专注而认真,那些在楚昀看来枯燥无比的线条和符号,在她笔下仿佛活了过来,渐渐构成一个复杂而精密的结构。

    她时而蹙眉计算,时而用一种楚昀听不懂的词语喃喃自语。

    “这个承重墙的结构要调整,增加交叉支撑。泄洪道的坡度得再精确一点,流速要控制在安全范围内……”

    楚昀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他不懂她口中的词,也看不懂那些图纸,但他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是一种创造的力量,严谨、自信,充满了对天地规则的洞悉和掌控。

    这和他所熟悉的权谋、杀伐,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新上任的监工张虎提着一个食盒,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大人,小的……小的见衙门厨房还温着饭菜,就给您和楚书吏送了点过来。”

    他今天被林疏月当众提拔,心里正热乎着,干劲十足,连带着对这位新县令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心。

    饭菜很简单,一碗糙米饭,一碟炒青菜,还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的蛋花汤。

    林疏月画得正投入,闻到饭菜香,肚子里的馋虫才又被勾了出来。

    她头也不抬道:“放那儿吧,辛苦了。”

    张虎放下食盒,又躬身道:“大人,有什么吩咐,您随时叫我。小的一宿都在前院候着。”

    说完,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林疏月这才直起腰,捶了捶有些发酸的后背,拿起筷子,也顾不上什么官体,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分了一半饭菜给楚昀,含糊不清地道:“你也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给我干活。”

    楚昀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饭菜,又看看她毫无防备的侧脸,烛光映在她脸上,冲淡了几分白日里的锋芒,多了一丝烟火气。

    他默默地拿起筷子,吃得很慢,很安静。

    一顿饭很快吃完,林疏月擦了擦嘴,又一头扎进了图纸里。

    夜色渐深,屋外虫鸣阵阵。

    楚昀没有离开,也没有打扰她,只是抱着剑,靠在离门不远的一根柱子上,闭目养神。

    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将这间破屋子里所有的喧嚣和危险,都隔绝在了外面。

    另一边,钱庸的府邸却是灯火通明。

    “啪!”

    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钱庸脸色铁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个在平昌县经营多年的地头蛇,竟然被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在一天之内就逼到了如此境地!

    “监察?驻守工地?”他咬牙切齿,“她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让全县的泥腿子都来看我的笑话!”

    一个心腹师爷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劝道:“大人息怒……那林疏月来路不明,行事又如此乖张,我们还是先查清她的底细为好。而且……她身边那位,看着来头不小。”

    “查!给我往死里查!”钱庸一拍桌子,吼道,“派人去京城,把她祖宗十八代都给我翻出来!我就不信,一个被贬到这穷乡僻壤的女官,能有什么天大的背景!”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既然文斗不行,那就来武的。

    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死在任上,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夜,越来越深。

    县衙后宅的烛火,依然亮着。

    林疏月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虽然工具简陋,但这份结合了现代工程学和古代工艺的图纸,足以让清水坝固若金汤。

    她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楚昀一直守在门边。

    他靠着柱子,似乎是睡着了,呼吸平稳,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即便是睡着,他握着剑的手,也丝毫没有放松。

    林疏月看着他,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

    这家伙,虽然来历不明,还挺有安全感的。

    她放轻了脚步,从里屋找出一条满是窟窿的薄被,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轻轻地搭在了他身上。

    就在被子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楚昀的眼睛猛地睁开。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冰冷的警惕和一闪而过的杀气。

    林疏月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手僵在了半空。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楚昀眼中的杀气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窘迫。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薄被,又看了看林疏月还伸着的手。

    “我……”林疏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多余的事,干咳一声,收回手,“我看你睡着了,怕你着凉。毕竟,你明天还得给我当牛做马。”

    她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转身回了桌边,整理起图纸来,只是那微微发烫的耳根,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楚昀拉了拉身上的薄被,那上面有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香和阳光的味道。

    他看着林疏月在烛光下忙碌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怀里的剑,抱得更紧了些。

新书推荐: 陷入纯情 炮灰女配拿稳献祭流剧本[西幻] 怀香 开错外挂怎么办 恋爱对象是青梅竹马 在木叶自我攻略那些年 退休返聘,诡怪圈天翻地覆 每日一遍,尊师重道 向晚逢君 万年有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