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宵忽然对着那一边的黑影开口,黑影呆滞转头,望着季宵,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真正能改变的,只有自己……是这样么?”
季宵点头称是,一边伸藤揽过周家三兄妹,暗中传音道:“他们二人的魂魄已经分开,是时候把秋娘引出去了。”
二丫问:“如何引?”
季宵道:“她如今心如死灰,才执意躲在这颗内丹里,逃避现实。必须化解她的执念。内丹不是她的,自然会将她这一缕异魂挤出去,回归自己的肉身。”
大柱感慨道:“那些修士都如阿宵这般厉害吗?你知道好多!”季宵对此摇头道:“不,我也只是亲身经历,一点点尝试后,才推导出来的。”
大柱还要再问,二丫又捂住他的嘴,瞪了阿兄一眼:你又要揭她的疮疤吗?大柱瞬间懂了,连忙自己捂住了嘴。二丫只觉心累,从前只是大柱,如今三夭也变了!三夭见阿姐目色不明地盯着他,歪了歪脑袋:她没有说话呀!
季宵那兄妹三人的互动便笑了,笑得很开心:“无妨无妨。”
她压下笑意继续道,“当年被赶下华胥山,一无所有,一身修为重新归零,后来隐姓埋名,变换容貌,经过一遍遍实验,自己摸索着修复了经脉,才得以重新进仙门,上问鼎门做了外门弟子。而且,当年为了给严强洗髓,我翻遍了华胥藏书阁,论经脉和结丹一道上,我算知道得比旁人多。”
大柱叹道:“怪不得还知道妖怪怎么修炼!”
季宵却道:“尽管如此,我对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没有全然的底气,剥丹未曾有前人尝试过还活下来的,可秋娘如今是妖,若不除去,严强的内丹终究会侵噬她的神识,也好在秋娘已经是妖,或许也因此留有一线生机,这一步,避免不了。”
她盯着对面已是虚弱黑影的秋娘,认真道:“接下来,该集中精力了!”
虚弱黑影还在喃喃季宵的那句话:“真正能改变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念到最后,竟然带了哭腔:“为什么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我曾以为我这一生悲剧的来源,是我的容貌,我丑陋,便被世人指着耻笑,便被轻易抛弃,可是仙人,我也看了你的过去,纵使有那般美貌,却还是要在凡世里受尽苦难。
“我也曾经以为,是我那又臭又暴又倔的脾气惹的祸,无数次想过,我再多容忍一些,再宽容一些,是不是那柳母就不会如一开始般针对我,是不是柳云娶苏娘子后我不会被弃……可是,我发现我不想忍,也不能忍,含情幼年也如我这般倔强,被人折了反骨后,一生温良顺从,却也逃不过命运的倾压。
“含情的一切和我截然相反,却都殊途同归,好像只要我们生来就是错,便无论怎么走,都是错,无论选择什么,都是错,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未来,都是错……”
说到最后,黑影化作那秋娘的人身,竟已掩面大哭,泣不成声。
柳云却在此刻一把推开众人,朝她扑去:“秋娘,我不嫌你丑了,我也不嫌你脾气倔,你回来吧。”
秋娘却避开了他。
柳云看着退后的秋娘,只在她的眉梢眼角看到了对他的憎恶和不耻,柳云眉头一扭,仿佛有什么东西冲上心头,可很快被他压下去,继续哭哭啼啼道:“秋娘,你还在怨我吗?你还在恨我吗?”
秋娘忽然抬眼盯着他道:“我当然恨!”
“我恨你,因为我从前对你付出了真情,却叫你拿真心随意抛弃。我恨你,可更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看明白一切,为什么不早点离开,为什么最后无能为力,只能杀死自己的孩子,而孩子死了,我却活了下来。
说罢竟砸起自己的肚子,一下接一下,痛到麻木,却不停手,每垂落一拳,她的魂灵便虚弱一分,季宵只道不好:“秋娘这是在自残!”连忙上前去挡住她,却挡了个空。
三夭去拦,也拦了个空。
季宵道:“她的魂魄越来越虚弱了,我们摸不到她的实体,只能让她自己停下。”
二丫道:“她的执念是她的孩子,可孩子已死,有什么办法?”
柳云不断地扑空那道影子,柳云越靠近,秋娘的自残越是厉害,二丫恨道:“你出现在秋娘面前,只会让她想起她的孩子!”
话音未落,柳云便被三夭一条藤甩飞了老远,啪地落在地上。
尽管是魂魄,摔不死,但也够他痛一阵了,大柱连声道好,二丫只疑惑着三夭虽然比以前机灵了,可怎么看着也比以前暴力了?一言不合就甩人,从前乖乖甜甜躲在阿姐背后的三夭哪里去了!
暴力三夭又走上前,忽然在秋娘跟前蹲下:“我给你抱,好不好?”
三夭乖乖巧巧蹲在秋娘面前,一双黑黝黝的眼眸望着秋娘,秋娘忽然停下了手,呆呆看着三夭。
“我给你抱的。不要再打自己了。”
秋娘仿佛被蛊惑了,怔怔伸了手,伸手揽住了三夭的脑袋。
季宵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想起三夭曾经说,她给秋娘抱了一下,秋娘便平静下来。这是什么道理?
不对,秋娘抱到了实体!
众人立刻反应过来,齐齐伸出藤条抓住秋娘,同时把秋娘怀里的三夭也一起捆上了。
便在接触到他们二人的那一刻,从她们二人的记忆里,拼凑出了答案。
神木村,五彩的荧光下,三夭还是那个呆呆傻傻的三夭,被一群还没她一半大的顽童抢了零嘴,饿得慌,却不敢回去。
尽管她呆呆的,也知道这时候回去,要挨阿姐骂。她不想阿姐生气,所以脚步一转,跑到神木边上转悠,顺便看着神木馋馋嘴。
能看不能吃,馋得流口水,还没过饱眼福,就撞上了神木的守护者。
守护者见了她眉毛一竖:“傻三夭,又来偷吃神木?”
三夭虽傻,被赶多了也会条件反射,立刻摇摇脑袋:“不偷,不偷。”
守护者继续恐吓:“那你来干嘛?”一个个盯着三夭,都等着她的回答,眼里亮晶晶的,不像斥责,反而充满期待。
被期待已久的三夭终于说话了:“我来、我来、”结结巴巴了半天,小傻子忽然眼睛一亮,指着神木伸出的一条嫩枝:“我来接神木新生的小孩!”
“这回不来种神木,反而来、来哈哈哈哈哈哈,”守护者们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爆笑道:“来帮神木接生了!哈哈哈哈哈!”
小傻子找借口,一个比一个好笑!
原来三夭被赶多了,也找了许多借口,从来遛弯的,来看星星的,到来种神木的,“种下一条,就能结出好多好多神木”的天真言论,次日就被被传遍了整个村子,逗得村民们哈哈大笑。
神木村封闭了十五年,每天见的就那几个人,家里窝久了难免会憋闷,可巧小傻子逗着有趣,他的借口更是有趣,还知道次次不重样,是个新鲜的乐子,守护者们每天就等着小傻子来送笑柄呢!
“傻三夭啊傻三夭,神木是生不了小孩的。”
三夭茫然道:“为什么生不了?”
守护者们笑得似有所指:“等你成亲就知道了。”
三夭还是一头雾水,守护者便指着那边刚刚收割下来的新鲜嫩枝道:“这些要给产娘,你跟去看她的肚子,不过三个月,你等一等,便知道小孩儿怎么来。”
送枝条的人抱着枝条走了,三夭也走了,跟在那个送枝条的人身后。她知道那些大人是在笑话她!三夭也是有自尊的,不能凭白被他们笑话,干脆跟着那人走,还能闻闻嫩枝条的香味。
三夭便流了一路的口水,送食的人看着她好笑,也没驱赶她。
到了不知街,敲了那一栋专门为产娘腾出来的屋子:“产娘,产娘,快开门!”送食人声声叫了许久,才得了句:“谁啊?”产娘大嗓门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送食人道:“送吃的来了。”
“等着!”大嗓门喊了这一声,送食人听见里面顿顿的脚步声,也觉得产娘不久要临盆了,果然开门的产娘挺着一个大肚子,张嘴便骂道:“那么急叫魂啊?我从床上翻腾起来也要时间,那几声,差点把我叫岔气!”
继续骂骂咧咧不停,因产娘是不知街出了名的不好惹,那一张嘴打遍神木村无敌手,就没人说得过她,说不过就躲,送食人原谅她产前情绪不稳,把枝条递给她就溜了,省得触产妇霉头。
产娘把人骂走了,气消了一半,正要关门,却见一旁的小姑娘盯着她面前的食篮子走不动道,还流口水,那口水哗哗的,都快流到地上,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怕就是村里人说的村长家的那小傻子吧!
小傻子生得脸嫩,懵懂的样子叫凶悍的产妇都生了怜爱之心,“这是被饿了多久哟,村长真是狠心,自己的孩子都喂不饱,小三夭,屋里来,姨姨给你零嘴吃!”
很快她就后悔了。
她是产妇,身体又不好,除了不知街根本没出过门,因而也错过了三夭小傻子大胃口的能吃传闻。眨眼一篮子的嫩枝条就被三夭吞噬入腹,还咬着手指往篮子里扒拉,产娘大气:“你这就给我吃完了?”
三夭呆呆抬头,见刚刚还慈爱的产娘忽然对她发怒,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朝她垂着脑袋,准备乖乖听她的骂。产娘继续吼道:“你把我孩儿的东西都吃没了,我孩儿吃什么?”
产娘嗓门大,一声接一声,把三夭吓傻了,伸手抓住了什么声声喊道:“娘,娘!”是真被吓着了,下意识喊娘求救呢!
被抓着的是产娘的衣袖。产娘听了这连声怯怯弱弱,哭声哭气的叫唤,忽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再低头看去,只见三夭抬着脑袋,讨好似地朝她笑,那笑容干净通透,纯粹得就像新生的婴孩,把产娘萌得不要不要的,一颗怜爱心哗哗地就往她身上灌,“诶!诶!”等她的孩子出生,笑起来一定就是这个模样吧!
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三夭自知自己做了错事,只乖乖叫她摸脑袋,还凑了上去方便她活动,乖巧得太揪人了!产娘脱口而出道:“日后饿了,就到产娘这里来!”
三夭期待地望着她:“真的可以吗?”
被母爱一时冲昏了头脑的产娘才回过神来,真想把方才夸下海口的产娘踩扁,可话已出口,她没脸当着小孩儿的面自打脸,只好含泪点头道:“姨姨怎么可能骗你?”
三夭听罢可高兴了!日后饿了,果然就找来产娘这里,产娘虽肉疼,但也会每次从食盒中分出部分给三夭,当然剩下的被产娘藏得死死的!每次三夭像松鼠一样嚼起嫩枝,母爱就会占据产娘的大脑,等她意识回神时,已经把三夭抱在怀里捏圆搓扁,三夭任凭她如何捣腾都不挣扎。
刚开始产娘还觉得这么对一个姑娘不好,也不是小孩子了,可时间长了之后,产娘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三夭儿的发多软,三夭儿笑起来多甜,恨不得把她塞到自己肚子里,重新生出来,三夭儿就彻底是她的孩子了!
凭什么那脑子缺根筋的村长有这样乖的闺女儿?每次想起都心里不平,越想越气,直替三夭可惜,不如认自己当娘,这么诱着诱着,三夭只顾着吃,果然被骗着喊了几声:“娘、娘、娘……”产娘都一声声应了。
看得外面的大柱二丫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刚过二十岁的秋娘,认了个十五岁的大孩子!
那大孩子还是他们的亲妹妹三夭!他们可不想多一个只比他们大几岁的干娘!
便都目含幽怨地盯着秋娘怀中的三夭,三夭知黑历史被别人看见了,还是自己的阿兄阿姐,一下子从脖子烧到头顶,捂着脸小声道:“我那时不知事!”
可她还被秋娘从身后环抱着,秋娘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三夭的后背,就像轻轻拍打一个婴儿,怎么看都是母慈子孝的场面,叫大柱二丫更幽怨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后来我也没让秋娘抱了,可之前那个幻境,我不给抱,她就刮风!”
季宵看得好笑:“原来是孩子懂事了,知道害羞了。”
说罢三夭把脑袋埋得更深,成了一只埋头鹌鹑。
秋娘拍着拍着,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眼底逐渐褪去死寂,慢慢有了清明之色。
季宵想,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秋娘,不要灰心,你还活着,也许是你的孩子在为你祈福。”
秋娘听着听着,眼泪便流淌下来。
“它的娘亲手剥夺了它的未来,连生下来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你听到了吗,它不舍得让她的母亲跟它离去,所以才叫你活下来,要你看看它没看过的未来。它知道你很难过,原谅你了,才想你继续活下去。”
秋娘喃喃道:“可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秋娘,现在不知道没关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你已经重新活了一世,这一世,你是藤妖,不必再执着过去的一切。
“过去的那一切,从来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秋娘。”
秋娘忽然掩面而泣:“原来,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从前你忘了自己是谁,只听别人喊秋娘,可在秋娘之前,你是禾秋。这一世,你能做回禾秋。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抛弃你,你做你自己的主,不要再依靠他人。
“而且,这一世你有了很多家人,迷雾村的人都是你的家人。你不再一无所有,你不再孤苦伶仃,不再是那个被世界抛弃的人。迷雾村的大伙儿都等着你回去,等着那个鲜活的产娘回去,你的小伙伴们也念叨着你。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你没有被抛弃。”
秋娘怔怔道:“对啊,我有家人了,不再孤苦伶仃。”
“禾秋,醒来吧,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回来。”
禾秋眼里逐渐有了亮光,希望让她的魂魄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有分量,直到死意彻底离开了她的眼眸,秋娘化作一缕清风,被周围的空气推向外面。
其他人也被那股力道往外推。“快走,内丹在清除异物了。”
众人抓着三夭,眨眼便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