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青衣勾过巫安的脸,轻柔蛊惑道:“你可知那老头为你做了什么?”
剑搭着三夭和巫安二人,没空出击,三夭只好伸出藤手朝青衣袭去:“走开!”
青衣反手一挥,轻轻松松就把三夭挥下了剑:“小孩子别捣乱!”
三夭一下子摔了个大马趴,疼得她起不来,只好抬头,恶狠狠盯着那方脸青衣,他怎么一下子像变了个人,那翘起的指尖,让三夭觉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边的青衣弟子也满脸震惊:“师兄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修士看到他们突然变柔的师兄,明明顶着方正气脸,却做出比女人还女人的姿态来,让他们狠狠打了个寒颤。
师弟望着那边,眼色却全变了,从彻底的嫌弃到满目的崇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像被蛊惑了:“师兄的这种恶趣味啊,其实来自他的师尊,梦宗主。”
“我的师尊……”师弟明明一张乖巧软糯的脸,却露出痴汉般的神态来。同门更觉诡异,他们听闻梦宗主手下门徒万千,个顶个都是疯子。能教出疯子徒弟的当然也是疯子师父。
“巫郎他啊,做的事一件比一件蠢。”
青衣师兄一下子变得柔情似水,连眼眸都带着水波,声音也带着矫揉造作的掐细。
“活着的时候,就用所剩无几的寿命给你撑起一片光明,让你坏得透透的眼睛重新视物;死了之后呢,尸身化作一株曼莲双,花开双朵,一朵给了你续命,让你凝了这个妖丹,另外一朵,生怕你活不下去,编了这么一个……虚妄的幻象。”
巫安怔怔道:“原来、原来老爹他……”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曼莲双本是幻像之花,可就算幻形幻得再成功,也不可能化作一模一样不被你察觉的人。幻境中的人,一旦意识到周围一切是假象,幻境就会破灭。可你从来没发现你爷爷不是假象对么?那是因为他就是巫信。”
巫安突然挣扎:“不,不可能,你在骗我吗?你都说他死了。”
青衣捂嘴直笑:“果然是个凡人,巫信的眼光太差,最后一个徒弟,居然收了这样一个蠢笨的。修界和凡间大不同啊……就像这把剑!”
青衣师兄一挥手,三夭的剑便被夺到他手中,“本命剑只能主人自己使用,可如今换了个人,却用得毫无阻拦,你以为是你的能力让它听的话?”
三夭反问:“为什么不能?”
“你还是太天真。”青衣笑了,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不再理她,转头又望着巫安,“那老头教你时间太短,没教你全,你便不知道,其实修界之人,就算用过的物品也会染上灵意,更何况是修士贴身佩戴的武器,更是日日不离身,日积月累,便会生出‘灵’,灵只是物,却没有意识,是主人的所有物,相当于主人使用灵气的具象化,直到人死那一刻,人生前的执念会沾染到最贴身的物品上,那物便成了主人死前残念的意识寄托。
“灵生来就承载主人残念的躯壳,因此死后才出生灵,直到人的执念消失,生灵就会散去。可执念不消,生灵就不会散。
“你在幻境中看到的巫信,就是沾染了巫信死前执念的生灵啊。”
“巫信他说好一辈子不骗人,最后却偏偏违背誓言欺骗你,也要你活下去,可你竟信了那些妖怪的鬼话,把他最后幻灵也弄丢了。你对不起你老爹!”
巫安大恸:“原来,老爹一直在我身边,可我把他弄丢了,他要我活下去,活下去……”
可他要怎么活下去?他不知道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关心他的人都不在了,只留他孤零零一个人。老爹叫他要向前看,可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可他要活下去,这是老爹最后期盼,可他连老爹唯一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那一刹那,周围结的花更深了一层:“是你,是你害了老爹,我不会放过你!”
青衣已向巫安递出一把剑,巫安抓了剑就向三夭砍去。
三夭对他毫不设防,一下子被他的剑穿腹而过。
那一刻,曼莲双彻底成黑。
“成了,仇恨之花。”青衣叹息地抚摸那朵黑到极致的花,“好漂亮的黑,你的仇恨怎么能那么强呢?选择恨人,你就不会想死,就能完成你老爹的心愿了……你倒是比你师父要有意思得多……那老头生前就是被这花给害了,连他自己的妻子都是幻想出来的,还想靠这花救徒弟?太可笑了……可惜,他把所有温柔都留给了你,你却还是让自己变黑了,这样的黑无可逆转,才是你老爹生前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这一刹那,巫安放开了执剑的手,止不住地后退,浑身颤抖。这片地所有的火麻花乃至曼莲双全部消失了,甚至他身边开的花,所有的幻象,也全部消失了,只剩下漫天真实的大雨。
三夭疼得倒抽一口气,颤抖着握了剑身,对他说:“我刺你一剑,你也刺我一剑,我们扯平了。”
暴雨冲刷她的伤口,带着她腹部的血流下,流淌到地上,蜿蜒到一朵翠绿的花旋,突然开出出一朵白色的花。
三夭望着那朵洁白的花,被雨水洗淋过,显得那样皎洁:“其他花都消失了,怎么就你还在……”
原来这里是她的家,她终于还是回家了。
“曼莲双,我还是喜欢白色的曼莲双,能给人带来快乐的曼莲双。”
三夭笑着伸手,想要触碰那朵皎洁的花,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那剑刺中了她的内丹,让原本就没有修复好的内丹更加破碎。死前还能看一眼这样的花,实在是幸事。
白色曼莲双清新淡雅的香气,竟让那边失神的百藤们短暂回神,三夭看到哥哥姐姐恢复原样,开心地笑了:“原来开心能抵消恐惧呀。”
三夭指着白花朝他们笑道:“哥哥姐姐,它终于开花啦。”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姐姐,我之前说要送你一样礼物的。”二丫擦去小妹嘴边的血,连道:“等你好了,姐姐再收。三夭要好好的……”
三夭却摇摇头,“我怕、我怕没有机会了,姐姐,送给你……”她从怀中拿出一朵鲜艳的火麻花,可它飘出来的不是火麻花浓烈的花香,而是另一种属于木制的沉香。
“姐姐喜欢香气,每天早上都要摘火麻花,闻它的香气,可是鲜花太易凋零了……我就想,如果有一株永远散发香气,永远不会凋零的花该多好,这样姐姐傍晚就不会为它们的凋零而伤心了……”
二丫抓过那朵特别的花,上面有粗糙雕刻的痕迹,却是小妹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
大柱二丫听了这话,泪水断线似地坠落,二丫抱着三夭,哽咽道:“别怕,你会没事的。”
他们切了藤,要给她修复伤口。
百藤们从恐惧中苏醒,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们控制不了自己,原来变成妖,真的有嗜血的妖性,他们杀了和自己一样由人变成的怪物,杀了山南山北,再也回不去了,他们真的成了妖怪。
对面的巫安彻底放弃神志,见到人就攻击,首先攻击的就是浑身是血的三夭,百藤们结合起来,拦住暴走的巫安。
三夭碰到白花,忽然想起来了,原来巫爷爷就是之前被她误伤的“老爹”呀。
就在那一刹那,她看见了那个巫信,满身仙风道骨,寿命却将到尽头了。
他多活了一百年,多走了一百年人生,终究在摸爬滚打中明白,那个为了让他活下来,把他变成一只妖的养女,原来是一株曼莲双。
曼莲双,幻像之花,闻其香味,能让人心想事成。
花花从盘须境逃出来,受到重伤,被他捡到,养在院里。当年,他四处寻找方法,要让种过火麻花的荒地重新焕发生机,可试了十多年都未能成功。最是耐不住寂寞的年纪,他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只凭着一种不甘憋着自己,得想养活这块地,得洗刷自己和爹娘的犯下的罪……日想夜想,花开了,清新淡雅的香气,让他心想事成,他周围的土地生出了幼苗,日后长成成片的曼莲双,花的香味让周围人都知道,这片土地活了。
后来,他长成了青年,觉得孤苦无倚,可因着幼年的遭遇,他不敢亲近任何人,住的院子也是远离人烟之地。他想要亲密之人陪伴,想要世俗的伴侣,却没有勇气踏出自己那一步,压抑的情感,终于临近爆发。他睡了一觉,梦里回到了幼年给他带来诸多痛苦的养育堂,养育堂里却多了一份美好的回忆,只因为里面多了一个从小认识的女孩,女孩温柔甜美,善良深情,就是自己想象中最美好的姑娘模样,醒来之后,他就多了一个妻子,每日陪她种花养草,他的生命终于不那么孤独,可他觉得这个家,还是太空了,少了点世俗的热闹,于是他们一起收留了很多儿女。
很多年后,儿女们长大了,一去再也不回头,连妻子也因病先一步离去,他心里空落落的。却不知道有一株花养了几十年伤,也看了那凡人孤苦伶仃的一生,在可怜他——所有陪伴都是幻像,太可怜了……那朵花想,既然那个老翁用了半辈子养护她,她也要还老翁一个不孤独的晚年。于是花抹去了老翁所有的幻像,自己化作人形,成了老翁的女儿。
这样的真相,巫信直到第二次生命的尽头,才真正明白。真正的妖怪花花把内丹给他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对旁人的欺骗很容易被发现,可对自己的欺骗可能到死都察觉不了,然而那一百年里,巫信在人和妖界摸爬滚打,也算闯出了一片天地,明白了很多事,也明白了花花的来历。可欺骗自己太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生命即将到头,他决定回去看看,那个离开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地方,看看自己真实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
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男孩,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爹娘死于一场洪涝,成了孤儿,流浪城中,被人送入养育堂,和自己父母双亡后入养育堂的光景一模一样,甚至于男孩双目失明,被堂内的众人嘲笑欺负的光景也和他从前一模一样。
他在那个满脸是泪,却从不还手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心底一动,成妖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心生波澜,可想要收养这个男孩的心情,却那么强烈。于是他收养了安安,安安是那个男孩的名字,名如其人,他向乖巧却怯生生的安安伸出手,用最温和轻柔的语气说:“以后,你跟我姓,叫巫安,好不好?”男孩顺从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可他想没关系,时间还长,至少还有五年的时间,这五年,他慢慢陪他长大,带他修炼,让他看看更蓝的天,让他走上不一样的路,直到巫安能好好照顾自己,就算没有旁人陪伴,也能坚强走到下去。
可是离别终究太过突然,没有好好分别,让他重新走上自己的老路……那也没有关系,总要先活下去,就能遇到更多的人,就像他遇到花花、遇到后来许许多多的人和妖,就会有不一样的未来。
总要先活下去。
……
白花还在试图吸走巫安身上的黑气,可气息越来越弱,等三夭从他的独白中回过神来,白花已经虚弱得快要察觉不到了。
三夭想起方才那青衣说的残灵,这朵白花里,原来是巫爷爷死后留下的残灵……原来,残灵就算没有消除执念,力量消耗尽了也是会散的。
意识到这一点,三夭看向那边还在和百藤们打斗的巫安,挣扎朝他道:“巫安,巫信在这里,你的巫爷爷,老爹在这里,来看他最后一眼吧……”
三夭受伤太重,用力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伤口流血,痛如刀割。可她不愿让巫安错过最后的可能,依旧在努力说……
可巫安听不到了。
白花吸了部分黑气,颤颤巍巍,终究支撑不住,一眨眼,白花散尽,化作暴雨中的风,吹向远方。
世间只剩一朵黑色的曼莲双了。
青衣幽幽道:“可惜,那小子心里只有恨,错过了最后一面。恨这个字呀,太厉害了。”
她感慨不已,那旁围观了许久的青衣师弟上前,向他‘师兄’喊了声:“师父。”
师父掐了兰花指,满意点点头:“这下才是彻底成了。”
青衣师弟只掐了个诀,巫安便化作一朵黑花,被他收入囊中,转身又朝地面的怖怖鸟而去。怖怖鸟在血流尽的那一刻,呕出一颗浓黑的蛋,怖怖鸟便被蛋给吸食尽了。也被青衣一同收入囊中。
“今日收获颇丰,师父出马,就是不一样。”青衣师弟马屁拍得很熟练,只是望着下方的众妖:“那老头彻底死了,禁制也该消了吧,师父您看……”
“师父”轻笑:“我是那种心慈手软之人么?你们想干嘛就去干。”
青衣师弟笑容灿烂,拿手一挥:“收网。”
四处乱窜的藤又被无形之网笼住了,这一次和先前完全不同,不只是网住他们,还越收越紧,几乎要把百藤挤成一颗泥丸。
百藤们修炼这么多时日,虽还没凝丹,却也不远了,实力大有长进,可在这群修士面前,他们依旧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其捏圆搓扁。
那可是往死里挤压的力道,百藤仿佛变成了一种药材,网就是药盅和药杵,每一次收缩,骨肉要被挤成一团,就像在遭受一种名为压榨的酷刑。
终于有人受不住了,怒吼道:“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
“都逃得那么远,活得那么狼狈了,我们只是想活下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们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我们去死?”
青衣们听到这样天真的话,轰然大笑:“哟,还生气了!你们吃肉的时候,怎么不问问那些被吃的鸡鸭鱼愿不愿意去死?既然已经成了妖,就怨不得我们……除非你们生在南溟,那里是魔的地盘,你们这群小妖在群魔中活不活得下来也不一定……更何况,你们杀了人,已经犯了死戒,左右都是个死,不如死在我们手里。”
“可我们曾经也是人啊,就算苟延残喘,也想活下去,这点希望也不给我们吗?”
青衣们又笑了:“你们道什么妖怪都值得我等出手?你们那一身藤啊,可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普通……总之,要怪就怪你们生在人界,还成了妖,生死便由不得你们。”
青衣师兄欣赏了这那些临死前的表情,心情大好,觉得这样草草结束太无趣了,忽然掠至网前,手一挥,网的收缩便停了。
“今日极乐宗少了一大害,本宗主可以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就看你们想不想要了!”
“想,当然想!”能活命,谁不想活?
青衣师兄指着其中一人道:“只要你们把那个小姑娘杀了,以一命,换你们所有人的命,我就放了你们?”
这话一出,百藤都安静了。没有人说话,可也没有人拒绝。
他们犹豫了。
等了很久,却没人动弹,青衣叹息道:“到底底子还是人,是人,都一样。一样的胆小一样的怯懦。想活命又不愿意杀人,所以你们无论变成妖,还是变成什么东西,都只能活成这副窝囊样!”
他转眼盯着三夭,“小姑娘,他们不选,你选,你要他们死,还是你自己死?”
三夭被二丫挡在身后,死死盯着他:“如此凶残之人,大伙绝不可信他!”
青衣又笑了:“不信我?可这回我说的是真的,你不知道她身上有好宝贝,只她一个便能抵过你们所有妖,拿她一个换你们全部,对你们来说,不亏,对我来说,也不亏,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百藤还是不动,青衣们又收缩了网,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青衣又盯着三夭:“他们不动,那你自己来,想救他们吗?那就心甘情愿把内丹挖出来!”
三夭望着她,声音很轻:“你不要骗我。”
二丫喝道:“三夭,你不听话了吗?”
青衣笑:“我不骗你,还可以与你发誓,放他们一条生路。”
三夭已下定决心,招她的剑来,可剑不听话,反正腹部已经破了个洞,便要徒手挖,大柱二丫束住她的手,她却还有藤。
金色光芒已经露出来了,她挖得很艰难,因为很疼很疼,可应该只是她疼,为什百藤们看起来比她还要疼,三夭抽着气说:“我一个人换你们百个人,不亏。”
挖丹的过程太痛苦了,可更让她难过的是姐姐说的那句话:“以后不要你了!”
她听不全姐姐的话,可知道姐姐的意思,她在最关键的时间没有听话,姐姐就不要她了,可是就算不要她,她也想要姐姐,想要哥哥姐姐活下去,就算不要她,这件事她也是要做的。
她虽然傻了十五年,却有自己的坚持。
“这个世界很残酷,由不得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连自己都活不成,还想救我们?别太狂妄!”
这是三夭闭眼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