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夭睁眼,混沌的天地尽头似乎又有几道人影,朝他们飞来。
三夭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自己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连方才发生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雨只比毛毛点大一些,三夭的发像被水淋透过,发带却还好好系在脑袋上,正迷茫间,姐姐惊恐将她抱在怀中,死死盯着对面出现的人。
青衣修士就在这时全部探头了。
“刚刚怎么回事?”
“我好像恍了一下,雨就变小了。”
有修士指着天边太阳的位置:“不是雨变小了,是时间提前了!”
青衣修士们大惊,怎么会发生这么诡异的事情?
只有进过神木村的弟子面带狂喜,立刻掐了道传音诀,反手又祭出一样法宝,法宝似一块布缓缓升到空中,越展越长,它所遮盖的地方投落一片阴影,眨眼之间,白天就成了黑夜,可雨未曾停歇,按照既定的轨迹越下越大,哗啦啦的雨声中,他们看到了黑夜中唯一的光源。
一粒小小的星光,从三夭头顶缓缓升起。
“那是……星星!”
去过神木村的修士大笑:“果然是星星!那群人到处找这些不人不妖的怪物,居然被我们先碰着了,天助我极乐宗!”
向前掠去,星光飘到哪里,那修士就追到哪里,有修士也反应过来,跟着追逐过去。星星到哪里,哪里就是黑夜。
当他们离开后,天地又恢复了混沌的白。
剩下极乐宗弟子中,有一人盯着底下那个小姑娘。
整个时间倒退的过程,他们“看”到了。就在那小姑娘取下头顶发带之时,修士隐隐察觉到那股熟悉的力量,她体内,仿佛有很多星星,甚至她力量本身,就是星星!
这个猜想让修士感到狂热,一掠而下,就要抓起三夭,中途蓦地被一条粗藤阻了一下。
挡的这一下让修士恼怒,一剑转手就杀了出去。
毫不留手的一剑,光剑气就能让藤条们知道,这人比他们先前遇到的所有修士都厉害,当然除了那群乱斗的长老。
粗藤要被刀截断,却在最后那刹停了。原来是那修士自己上前,将这要命的一击给挡了回去。
旁边有修士疑道:“师兄,你怎么拦住了?这不是自己害自己吗?”
害了自己的师兄果然遭了剑气反噬,脸色惨白,却满脸庆幸道:“总算收了回来,没酿下大祸,”缓了好一阵才喘过气来,“师弟,他们可是妖。”
师弟怪道:“我当然知道是妖啊,我没瞎眼!”
师兄呵了一声:“你们果然把师门禁制忘得一干二净。”
师弟最看不惯那人好为人师的模样,嗤笑道:“谁忘了?那老头都死了,禁制早该失效了!”
抬手又要往藤妖出剑。师兄这时却笑:“死了,但没死透,不然你以为那个无极峰弟子怎么死得透透的?他蠢送了命,你也要去送命吗?”
出剑的手一下子又收回来,花开二度,师弟也被反噬了。
他满脸不甘,死死盯着底下那坑,却也不敢动手了。这下青衣修士们都离得远远的,可还忘不掉底下那块肥肉:“那就让他们这样跑了?”
就这点空档,那条粗藤已经卷起众人,撒丫子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师兄却笑:“逃不出我们掌心的,按原计划行事!”
逃得比兔子还快的藤条有惊无险:“幸好你们挡了一下,否则三夭就要被抓走了。”二丫道:“刚刚的回溯出了问题,所有人都记得,就三夭不记得。”大柱道:“那岂不是被发现了?”二丫道:“为今之计只有逃。”
逃跑之间,交流通过缠绕的藤蔓快速进行着,大柱又问:“你们怎么都在这儿?”赵山道:“你忘了,我们打算今日就走。”原来是不知人离开的日子。大柱来不及唏嘘,去路就被挡了。二丫疑道:“他们好像只拦我们,却不出手。”大柱喜道:“刚好,那我们就闯过去!”
又听一阵布布的鸟啼,藤条们蓄势待发的身形一顿,就卸掉了。
四周都是青衣修士,他们被包围了。包围圈里,赶进了数条藤,乡亲见面,分外激动,纷纷说你们怎么也来了,虽然情况不对,百藤们却对此习以为常,平静的生活就像一场梦,这样追逐逃难的日子反而更加真实。
秋娘浑圆的藤蔓融入藤绳里,藤变肉眼可见地粗一大圈了,做人时嗓门大,做藤条时传音也比旁人响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修士闯进来,守山大阵怎么没反应?”
对啊,这时百藤们才反应过来,叽叽喳喳讨论,说你昨日没寻山,说他昨日睡懒觉忘了给阵法输灵气,要讨论到尾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这时雨已经很大了,大到连那俩只鸟儿的叫声都给淹没。
百藤们除了叽叽喳喳,无事可做,无处可逃。
四周被修士包围了,步步紧逼,非要把他们挤成一团,话说百藤们为何不像从前那样扭成粗绳攻击?只因他们被缚住了,空气中有青衣修士聚起的灵力大网,将他们从头到脚围住。他们翻腾一下身子都不得,便成了瓮中之鳖。
本以为那些修士是想活捉他们,可下一刻,那群修士突然放开了道口子,把那两只人变的怪鸟丢了进来。
布,布,布……布,布……网隔绝了哗哗的雨声,布布鸟的叫声更加清晰,一声声布布,叫得百藤头痛欲裂,瞬间散了架,坠地就化作人形,抱头喊疼,那无形之网也跟着他们的散落扩大。
散架之时,中间束缚着的巫安也掉落下来,双眼紧闭,竟还没醒,他一坠地,便往地表开出了数丛紫黑紫黑的曼莲双,颓靡之香混合着鸟叫,头痛更甚。
痛到极致,是发不出声音来的。
“你们听到的声音,就是鸟儿的名字,它们本叫‘咘咘’,是这世上最欢快的鸟,可是……”青衣师兄神情落寞地看着他们:“可后来有一天,他们不快乐了,所以成了‘怖怖’,就像它的叫声,会让听的人产生恐惧。”
“痛苦吗?难过吗?他们每叫一声,你们心底的恐惧就会增加一分,那些恐惧一点点增加,到达不能承受的地步,能摧毁一个人啊。到那时候,你们就再也不是自己了……”
果然怖怖鸟每鸣啼一声,地上的百藤就多一份痛苦。瞳孔剧烈颤动,呼吸急促,那种痛苦不是其他,正是恐惧。
“快受不了了吧?”青衣师兄低声引诱,“如今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了这两只怖怖鸟。他们只会叫,毫无攻击力,对你们来说轻而易举,还在犹豫什么?”
两只鸟终于快要长成完全的鸟形,临到末了却还是挂着一双人眼收不回去,是属于山南山北的眼睛。怖怖鸟的恐惧不只影响了旁人,甚至影响了鸟儿自己,山南山北的眼睛,犹带着发现百藤是妖怪的恐惧,和百藤们现在一模一样。
两双恐惧的眼对望,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他们就算现在变成了怪物,可从前也是人啊!
“差点忘了,你们也是由人变成的妖怪,难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可你们要知道,他们当人的时候,早就出卖了你们!你们还当他们是家人?不过受我一句点拨,你们是妖,那女子就动摇了,我说那耍刀汉子是你们杀的,她毫不犹豫就信了,半点不记得你们的救命之恩。
“甚至于后来,我们说要杀妖,她还说能助我们一臂之力,你们可知那些曼莲双本可迷惑我们视线,整个村子围着种了一排啊,怎么样都可以把你们藏起来,藏很久,那小子费了多少心思心血,半辈子的命都搭在里头了吧?却被她生生拔掉了,你们布置的阵法也是,虽然拙劣,但至少能让你们多活几个月。还是她亲手毁掉的。”
有一声音怒道:“原来,是她先害的我们!”是谁?是谁先开了这口?百藤抬头一望,竟是白奴。
“你们把她当家人,他们把你们当怪物……如今她成怪物了,你们不想报仇吗?”
青衣的声音似有蛊惑,步步加压,终于压断白奴压抑的那根弦,白奴再也受不了,太疼了,太煎熬了,只要意志稍稍松懈,就会陷入自己最恐惧的东西里,凭什么为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要忍着自己受罪?
他怒吼一声,一条藤直刺怖怖鸟而去,鸟瞬间息音,死了。
鸟由于生前没有彻底变换成鸟,死后便退回了人形,尸体是死了眼睛都闭不上的山北。少了一只鸟儿的啼叫,百藤们好受多了,可就在这时,目睹同伴死掉的另一只鸟儿忽然凄声尖叫,叫出的竟是山南的人声:“姐姐!”
那道声音里具是绝望,就在这一瞬间,他眼睛彻底变成鸟眼,浑身紫黑的羽毛完全变黑,叫出的布布急促而尖锐,青衣修士早已用法罩拢住双耳,有人轻笑道:“成了。”
百藤被那凄厉的鸟声唤出了深藏的恶意。
“这样的背叛者,要来有何用?”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家,能接纳我们的家人,为什么就那么难?”
“已经拼命拼命活下去了啊,凭什么我们只能受人摆布,被追着到处逃杀,我们已经是妖了,活成这样真丢脸……抛下良知不好吗?他们都不把我们当人了!”
三夭听到二丫这句话,一怔。
她第一次听到姐姐说这样很狠的话,一直以来冷静机敏,无所不能的姐姐,原来也会受到怖怖鸟的影响。
恐惧,什么是恐惧?恐惧到极致,会改变一个人,她不明白这种恐惧,可某一瞬间她似乎是懂的。但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仙人的那句话,该守住底线。
三夭试图拦下姐姐,二丫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状态很像之前的狂化,可她没有识海,没有内丹,为什么也会失控?
就在这犹豫的一刹那,二丫已经扑过去,杀那只剩下的怖怖鸟。与此同时,数条藤结往怖怖鸟刺去,瞬间穿鸟身而过。
怖怖鸟没有死,反而因此挣脱了网,飞得更高。
青衣见此放声大笑:“噢,忘了告诉你们,怖怖鸟幼崽以人血为养分,等他们彻底长成,就杀不死啦!”
有青衣听了不解地问:“师兄干嘛要和他们废话?”,师弟面带鄙夷:“看到那些凡人挣扎如蝼蚁,他就很快乐。这就是师兄的恶趣味。”
本该死掉的黑色怖怖鸟还在啼叫,声声泣血,让百藤彻底丧失理智。他们不顾灵网的束缚,就算身子割裂也要挣脱出去。地上的曼莲双花颜色越来越黑,巫安双目一睁,醒了。
他听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喃喃:“果然,果然他们是害人的妖怪。爷爷……”他好像忘记什么,但还记得爷爷,他要去救爷爷!
百藤发狂嗜血,闻到新鲜的人肉味,纷纷往巫安扑去,却被一剑挡住了。是季宵的剑,也是三夭的剑。三夭不知道怎么叫醒他们,只能努力不让他们再造杀虐。
巫安一路找去,到处都没爷爷的气息,甚至回了家,家里开得正灿的白色曼莲双都不见了。
怖怖鸟追着巫安的血气而去,它受伤了,要找人血补充体力。俯冲下来,被剑挡住,就在这时,怖怖鸟斜避过去,竟叼走门边那个小孩子。
小孩拼命挣扎,三夭放弃拦身后的百藤,让剑搭着她飞扑上去,缠住怖怖鸟,鸟喙夹得沙沙的肩膀血肉淋漓,可鸟不松口,三夭已经不知他究竟是鸟还是山南,挡不住他,就拿剑杀他,一剑穿心,还不死,血气弥漫,藤条在底下仰头长盼,。
在这时,刀从屋内破顶而出,朝怖怖鸟煞气而去,从鸟掾处割裂,接了受伤的沙沙,一刀往远方飞去。
三夭认出,那是羊伯的刀。
天上御剑的修士交谈:“那把刀居然有残灵。刀的主人明明不是修士……”
青衣师兄挡住那修士的追逐:“无关紧要之人,逃了就逃了,关键是底下,守好阵。”
怖怖鸟没了半边脑袋,竟还没死,到嘴的养分被夺,扑棱着翅膀又往底下的巫安扑去。三夭望着刀飞走的方向,分身乏术,咬咬牙,又追着怖怖鸟而去。几番打斗下来,怖怖鸟未死,却也无力再飞,躺倒地上,喉管竟还发着“嘶嘶嘶”的声音。
怖怖鸟流出的血也是黑的,流到他身旁,将他身旁新开出的紫黑曼莲双染得更深。
这一刻,巫安终于意识到,爷爷……或者说……他的老爹,再也回不来了。
“巫安,小心!”
三夭飞剑而过,将巫安从藤条手下掠走,巫安却反手将她往外一推。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哪个才是真的你?”巫安喃喃,三夭却听不懂,只顾着带他逃跑。
此刻,三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百藤们沾染杀虐,否则他们醒来,要后悔的。
她知道那种悔意,太难受了,就算事后用尽全力量弥补,终究还是难过,所以,她必须要救下巫安。
“到这种时候了,你还下不去手吗?”
青衣的声音竟已到耳畔,三夭蓦地回头,竟看到巫安已经伸了掌,掌心落在她头顶,已经聚了灵力,却迟迟未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