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洞中，椒盐站在愈泉池边，捋平干燥衣服上的最后一道褶皱，目光空洞，如同无情的神祇，万物过眼却没有在她眼中落下一片影子。

    直到她转头看向身侧的应昽，眼底才终于起了一丝情感波澜。

    应昽静静地躺在池边，穿着一身干燥妥帖的衣裳，好似从未与她一同水中沉沦。他脸上几无血色，唇角还有未擦净的血痕，似亿万年霜寒侵袭，冻伤了骄阳。

    他睫羽微颤，眼皮之下眼瞳不安地滚动，似是极力想从一场潮湿黏腻的噩梦中醒来。

    椒盐——噩梦的始作俑者——蹲下来，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鼻梁，描摹他的轮廓。

    她残忍地想，如果他永远醒不过来，她就永远这样看着他，也好。

    不久前，应昽摘下愈泉池底一朵白瓣黄蕊小花，亦是世间唯一一朵护魂花，温柔地种在了椒盐的魂魄里。

    “这是什么？”椒盐不明所以，她的灵魂里开了一朵小花。

    应昽怀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语：“护魂花，一共五片花瓣，每一瓣都可抵挡一次魂飞魄散的攻击。你行事莽撞，本君不放心。”

    椒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要是说到莽撞，神君您才是更胜一筹。”

    “彼此彼此。”

    坐在池边，椒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应昽道：“礼尚往来，我也有一个礼物给你。”

    她认真地看着应昽，眸中水汽未散，似莹莹泪光。在这样的场合，她严肃起来，学着这本书里的人说话的方式，拿腔拿调道：“愿君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似乎只有这样文绉绉说话，才能体现她的真心实意。

    应昽不明就里，下意识地抓住了椒盐的双手：“为什么？”

    椒盐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缓慢而决绝地将自己冰凉的手从应昽温热的掌中抽出。

    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说出那句：

    “你失忆了。”

    冰雪势如破竹，侵袭了新生的绿野，她的心覆上刺骨寒霜，隔绝了来自他的暖源。

    应昽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这是比他更高维度的系统赋予椒盐的强大魔咒，只消她说出口，一切便成定局。

    他那双红宝石似的眼瞳似乎出现了裂痕，惊愕的表情冻结在脸上，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却连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

    椒盐并没有就此停止。她冰凉的手指抚上应昽的脸庞，眼里陌生得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在他耳边十分清晰地说道：“你忘了所有与我共同经历的事，忘了所有因我而生的感情，无论爱恨，无论喜怒。”

    从她说出“忘了”，诅咒便在他脑中如白光炸开，脑中一片混沌，眼前一片朦胧，他努力睁眼，却看不清她冷情的模样。

    她是来自更高维度的神明，将他的命运拨回既定的轨道。

    “回到你原本的故事上去吧，应昽。”

    他彻底听不见她的话了。

    ……

    椒盐独自回到居住的二元殿，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她用黑色羽毛造出来的替身，这几日兢兢业业当原书中的恶毒女二，代替她走原本的故事线，搅得天界鸡飞狗跳。

    像是知道她内心想法似的，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莞尔一笑：“决定好了吗？”

    那是她叩问自己内心的声音。

    椒盐深呼吸一口气：“决定好了。”

    “那么，”对面微笑道，“祝我们好运。”

    随即，对面的女子化为一片黑色羽毛，飘向椒盐，融入她的身体，消失不见。

    一阵晕眩，椒盐接收了承载在这片黑色羽毛上的记忆。

    这几日，它的确替她走了不少剧情？就算应昽不在，无法进行男主在场的那部分，它也勤恳地扮演着恶毒女二的角色，处处针对素颜，还丢掉了素颜和弑星之间的信物——一截用红绳绑住的头发，丢到了冥府。

    承载了浓厚情感的仙物也许有朝一日会化灵，不过这都是后话了①。

    椒盐走到床铺边，摸出一块冰冷的玻璃板子，敲了几下。

    系统屏幕亮起，被她强制开机。

    “宿主，有什么需要？”

    “查询任务完成进度。”

    玻璃板子飞到空中，像投影仪一样投出一块光屏，一目了然地展示椒盐想要的数据。

    “主要剧情点完成进度：12/13。”

    还差最后一个。椒盐思忖，看来她放出替身的做法十分明智，比她自己拖拖拉拉走剧情有效率多了。

    最后一个剧情……椒盐凝眸，屏幕上板正的数据仿佛化为荆棘，成为她前行路上的阻碍。

    最后一个剧情亦是全书尾声，女主死在男主的弑星剑下，男主觉醒，女二被觉醒的男主诛杀。

    最重要的结尾，需要她亲自完成。

    椒盐定定神，继续浏览系统展示的数据。

    “结冰进度：50%。”

    这是一个她许久没有关注过的数据，已经来到了50%，正处在微妙的黑白平衡中。

    如今她已经知道，结冰进度其实就是她的黑化进度，看来她还“黑化”得不够彻底。按系统的说法，结冰进度100%才会迎来原书的结局。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结冰进度100%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系统一板一眼地回答：“混沌。”

    混沌？椒盐心中思索，就是没有身体，没有意识，一片虚无？那样的话，事情会变得不可控。她不能变成“混沌”，她必须保留意识，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胸前，梓焚所赠蜘蛛吊坠微微发热，似在回应她心中所想。

    “当前积分：1140。恭喜宿主已通过完成12个剧情点获得1200积分，还剩最后一个剧情点，请宿主继续加油。”

    “当前持有任务奖励：《灵植养护手册》一本，《法器制造手册》一本，一分钟与外界通话的机会，记忆消除机会0次。”

    一分钟通话机会，她至今未使用，也不知道和谁通话。

    “额外提醒宿主，每增加一分男主对女主好感度或女主对男主好感度，都将奖励宿主10000积分。当前宿主在此项上获取积分为0。”

    椒盐看着这一行额外提醒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她道：“反正我拿着积分也没用，你们的系统商城像要倒闭一样，根本没有几样可换。”

    这个系统从来都不是她的金手指，而是控制她的遥控器，有人拿着遥控器，一直在试图操控她的行动。

    她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人，把遥控器电池给他抠了。

    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

    这时，二元殿的大门传来了“吱呀”一声，椒盐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系统，转身正看到素颜向她走来。

    素颜依然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天生的清秀模样让她在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格外冷淡。

    素颜带着那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模样，一开口就是问椒盐：“你去哪里了？我一直等你回来。”像是一向高傲的小猫稍微亲昵地蹭了蹭它的伙伴。

    放在往常，小猫的伙伴肯定欢欢喜喜地回应了。

    但是今日椒盐不在状态。

    椒盐想起黑色羽毛对素颜做过的不好的事，别别扭扭道：“我不是丢掉了你和弑星的信物嘛，你在等我赔吗？”那是黑色羽毛替她做的事，由于黑色羽毛是她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算是她本人做的。

    可是素颜走近：“那又不是你做的。我只是在等你回来。你怎么了？”

    椒盐猛地抬头。原来，她都知道。素颜一直都知道吗？那她一直在包容自己。

    椒盐没说话，突然推开素颜，失魂落魄地快步往殿外走去。

    素颜突然的关心竟然让此时的她觉得无措。

    她不需要关心，不需要和这本书里的人有任何情感牵绊。她要做的，只是冷心冷清地看着故事发生，结束一切，踏上她自己划定的命轨。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离开二元殿，心里空落落的。

    椒盐随意走到一片长到她膝盖的草丛，忽然感觉十分疲累，于是她蹲下来，抱着双膝，脸埋在膝盖间。

    很快，闷闷的啜泣声传出，她想起她原本就是一个很爱哭的人。

    “沙沙沙”，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又在她身旁停下。

    素颜站在蜷缩成一团的椒盐身旁，用脚尖轻轻踢她，生硬地说道：“不许哭。”

    椒盐似乎被这几个字刺激到，“哇”一声抱住了素颜的双膝，带着一脸眼泪，狠狠蹭了蹭素颜鎏金的裙摆。

    她一直给素颜穿顶好料子顶华丽的衣裳。

    素颜皱着眉头，显然十分嫌弃，却没有从椒盐手中扯出自己的衣裙，任由她擦拭。

    素颜摸摸椒盐的头：“眼泪是没用的东西，哭也没用。”素颜从来不哭，她不理解椒盐的眼泪为何会如此澎湃。

    自下而上，一声十分委屈的“颜颜”传到素颜的耳朵里。

    素颜愣了一下。椒盐从前也这么黏糊糊地用叠字叫过她，可语气从未如此委屈。

    素颜从来不懂如何安慰人，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椒盐抱着她的大腿哭泣。

    良久，椒盐终于把最后的眼泪哭干，放开了素颜。

    素颜抓住椒盐的胳膊，被椒盐浇过大力药水的她轻轻松松把椒盐从草丛里拉了起来。

    “哭完了？”素颜还抓着椒盐的胳膊。

    椒盐抽抽几下，红着眼睛回答：“哭完了。”

    素颜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安慰她，只是侧身给她让开路：“哭完就回去吧。”

    椒盐敏锐地察觉到，素颜不像是要和她一同回去的样子，于是便问：“你要去哪里？”

    素颜平静道：“找应昽聊聊。”她语气平常，仿佛真的只是要找应昽聊聊家常。

    椒盐一把抓住素颜的手腕，紧张道：“不必。姐妹大过天，男人靠边边。现在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素颜注视着椒盐，眼里充满了探究，椒盐没有避开她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摇头道：“和他无关。”

    椒盐明白，与任何人都无关，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也是她自己情绪脆弱。

    椒盐拉过素颜的手，拍拍她的手背，似乎在让她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素颜：“嗯。”没有再多说什么。

    也许因为素颜是椒盐亲手养大的，她对椒盐总是充满信任。

    椒盐主动拉过素颜的手，在前方牵着她慢慢地往回走。

    按照原书的结局，素颜最后会死在弑星剑下。

    椒盐回头看了一眼她和素颜紧握的手。她决不会让这样的结局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