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四十分。
明栾月悄没声息地走出宿舍楼,在眯眯缝的日光里骑上电瓶车,一路风驰电掣,准时在东小门接到外面骑手送来的外卖。
“这边是14栋的,12份!”骑手大哥指了指脚边的一堆餐食。
“这边是其他楼栋的,混了一堆。”又指了指外卖架上塞得满当当的两层餐食。
明栾月蹲下一看,神秘的“程先生”居然拥有十二份餐食!
一大早吃的完吗?
不过多一单就多两元配送费,又是同一客户的多单配送,明栾月的配送难度是小了不少。
“姑娘,你这一趟搬不完吧?”骑手大哥站在栅栏外,有点同情地看了眼她。
明栾月擦掉额角的汗,冷静道:“没事儿。”
她搬出车后座的白色泡沫箱,先把地上的餐食整齐码好,又去外卖架上找了些15栋的餐食一起塞进去。
踏板的空间也没放过,拿着两个保温袋塞得满满当当。
小电瓶歪歪扭扭地启动了。
“姑娘,慢点啊!”
骑手大哥刚搞完这个大单,悠闲地倚在摩托车上,看着明栾月单薄的背影有点唏嘘,“这14栋的啥富哥,一个早饭吃得能顶我两天。”
他又看了眼外卖架上满当当的餐食,摇了摇头:“祝她不超时咯。”
这是明栾月送早餐外卖的第二周。
京北大学宿舍群离校门口挺远,校外的商家为了赚大学生的钱,挺机智地想出了接龙配送服务。
明栾月每天早上去校门口接应送餐骑手的餐,再从校门口一一送到宿舍楼下,若是女生宿舍,还需要送到寝室门口。
累是累了点,不过还挺赚钱,短短七天就挣了小600元,能够撑住半个月的生活费。
明栾月是京北大学考古学专业研三学生。
今年秋天,她被父母断供了。
爸妈没说多的话,只是表示“既然你这么喜欢考古,那就自力更生”。明栾月没有反抗,甚至很理解父母的怒火从哪儿来。
从高考结束她不顾父母反对报了考古学后,他们的关系就像零下十度的户外泼出的一瓢水。
速冻,毫无转圜余地。
这种恶劣关系在她顺利保研成为考古学研究生后更甚。
明栾月知道父母看她不顺眼,往年假期蹲在工地上挖挖扣扣,很少回家。
可今年是她妹妹明惜星高考结束的第一个暑假,家里人勒令她必须回家。
明栾月回去了,见证了妹妹鲤鱼跃龙门考上福海市重点211的法学专业,也见证了他们仨抱在一起大笑庆祝。
大女儿忤逆他们的高考志愿选择在小女儿这儿得到了满足,明父喝得满脸通红,意气风发地指着明栾月说:
“滚!你给老子滚!老子没有你这么不成器的女儿!”
明母拿着小酒杯,尴尬地拍他。
明栾月面无表情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擦擦嘴角站起来:“爸妈,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明父腾地起身,拉起明惜星揽着肩,冲明栾月吼叫,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看不上我们给你选的专业?非要去挖坟!明栾月你对得起我给你花的钱吗?!”
明惜星歉疚地去拉姐姐的手。
明栾月两手插兜,直视明父喝醉到混浊的眼睛:“你想怎么办?”
“你的学费生活费,我们不出了!从今往后,我们只抚养惜星一个女儿!”
明栾月点点头,回屋收拾好行李起身回了西北荒漠的考古基地,一待就是两个月。
在基地的日子远离了一切世俗意义上的烦恼,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抓起小铲就是挖,挖的明栾月非常平和,非常快乐,早就把生活压力抛之脑后。
直到研三开学,导师把她召回来准备毕业论文,明栾月看着软件上高昂的机票费陷入了沉思——
她没钱了。
没钱的明栾月坐了四天三晚的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回了学校,一块钱掰成两半用,直到好心的室友给她介绍了这个外卖的兼职,生活才稍微喘了口气。
明栾月的第一车运送成功没超时。
离楼栋还有50米左右,她先给14栋的程先生打出电话:“您好,您的早餐已送达,请尽快下楼领取。”
对面没吱声。
明栾月抽空看了眼,是在“通话中”没错,她心下安定几分,率先挂断电话。
12份外卖整整齐齐地码放在14栋门口的外卖架上,明栾月拍了个照,一键转发给所有的点单客户,一一点好了送达。
几秒钟后,好几个客户噼里啪啦发来好几条信息。
“怎么样怎么样,他下楼了吗?”
“他起床是不是很帅?骑手帮忙拍个照呗,给你打赏。”
“他有没有很喜欢我的早餐?有没有笑?骑手麻烦你告诉他是我送的!新闻学校播主班苏蓉蓉!给你打赏!”
“谢谢骑手,麻烦帮忙叮嘱他好好吃饭。”
明栾月皱着眉看完了所有消息,沉默了。
这个“程先生”居然还是个脚踏N条船的渣男?还是说,他人气很高?
明栾月没时间吃瓜,她惦记着校门口的那一堆外卖。但客户不能不维护,这可不像社会上的普通骑手随即分配订单。“校园通”外卖软件充分展现了“民主”的特质——顾客可以任意选择骑手。
明栾月借着这点性别优势拉拢了不少女同学的订单,绝对不能败在这个程先生身上。
于是她一一回过去:
“还没呢,姐妹稍等。”
“好的好的,他还没下楼,马上给你拍哈。”
“很喜欢呢!他笑了笑,放心吧,包告诉他的!”
“会的会的,姐妹你真细心,做你男朋友真有福气。”
手机上不断弹出其他楼栋顾客的定时催促。
明栾月收起心思,扣好安全帽,头也不回地朝其他楼栋送餐。
程暮昨晚刚赢下一场比赛,飙升的肾上腺素在体内发酵,尽管开了一夜低温空调,梦里也全是噼里啪啦的火炸声。
谁知道早上接了通陌生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清凉凉的,像是暑夏的一碗冰镇薄荷水,还没等程暮听清楚,对面就挂了电话。
他没睁眼,翻了个身继续睡。这次的梦里再也没有连绵的火山和通天遍地的红焰,他掉进了一池清水里,冰凉的液体包裹全身,熟悉的女声像一只温柔的大手,稳稳地承托着他。
“您的早餐已送达~您的早餐已送达~您的早餐已送达~”
靠。
程暮陡然惊醒。他迷迷瞪瞪地从床上坐起,裸着上身仔细看了眼手机号,脑子里一遍遍回响刚刚的声音。
“暮哥,刚刚谁啊这么一大早给你打电话?”对床的时瑾瑜闷着声抱怨。
程暮的眼神逐渐清亮:“没什么,外卖。”
“暮哥你不是嫌外卖麻烦不干净吗?!”时瑾瑜腾地弹起,声音响亮。
噗噗噜噜两个枕头从隔壁床位砸到时瑾瑜脸上。
程暮没管寝室里三天两头就发生一遍的摩擦,他摩挲着手机屏幕,牢牢盯着那串电话号码。
是个女人。
年轻、声音很好听的女人。
程暮很难形容接通电话那一刻的心情。
他抹了把脸,用最快的速度下床洗漱,从衣柜里拎了件速干t恤朝头上一套,开门下了楼。
“哎?暮哥这么早就出门?”时瑾瑜探出头,看着关上的寝室门发懵。
“关你屁事!就你八卦!”隔壁床的江砚长臂一伸,拽住时瑾瑜的被子朝地下扔。
“川哥!救命啊!有人对你的自由人痛下杀手!”
程暮隔壁床的沈岐川幽幽爬起,下床从椅子上扯了件短袖一套,踢踏着拖鞋朝门外走去。
“哎!川哥你去哪儿?!今天上午没有训练!”时瑾瑜着急地边抢被子边阻拦。
“难道你们就不好奇吗?”沈岐川转头,狭长的眼睛眯起熟悉的坏笑。
“什么?”上铺两人不打了。
“程暮他一大早接个电话就跑了。”沈岐川提示完,悠哉悠哉下了楼。
寝室剩下两个一股脑爬起,各自穿好能蔽身的衣服追下了楼。
耽误了这么久,三人还是前后在寝室门口看见了程暮。
男人高大的个子杵在外卖架前,把架子遮的严严实实。
他垂着头,两手插兜,神色莫辨。
三个人蹲在大厅签到桌后面,静静观察他。
程暮突然转了个身,清冷凌冽的眼睛与他们正正对上。黑亮的眸子宛如一团浓墨,看不清隐藏的情绪。
偷窥三人组:……
时瑾瑜率先站起来,笑出小虎牙举起手,冲程暮“嗨”了一声。
程暮抬手示意他们过来。
他们颇有些提心吊胆地站到队长面前。
“这几个,你们分了。”程暮指了指第一层外卖架上的早餐,语气平静无波。
“啊?”时瑾瑜上前把外卖单一一翻开,从第一层翻到第二层,蹲下又看起了第三层,看了一圈张圆了嘴,“暮哥你怎么点了这么多?!”
程暮拧眉看向门前小径:“不是我点的。”
时瑾瑜连忙缩回手:“可是都写得你名字诶?!”
程暮的脸色臭的可怕。
这是他回校住宿的第一晚,已经有对手盯上他故意投毒?
“算了,你们边儿去站着。”
投毒可不是小事,想来想去,唯一的线索是那位声音很好听的外卖员。
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程暮不再犹豫地拨出电话。
“喂?”明栾月刚接上第二车外卖,一见是大客户程先生的电话,忙不迭应起来。
“你好,”程暮的喉结不受控地滚了滚,“这些外卖是谁点的?”
那一头的风声呼呼响。
怎么还有售后需求啊……明栾月想起要帮客户拍的照片,车头拐了个方向。
“嗯?”程暮声调压低,面露不快。
三人组不安地站在一旁,沈岐川第一个朝宿舍大厅后退。
程暮全神贯注地等着对面的回复。
“您稍等!马上去给您说明!”
对面的女声语速不快,但音调上扬,风声灌进话筒里,把声音的清亮削弱了很多。
还没回话,对面传来了忙音。
“咔擦。”
程暮听见快门声从台阶下传来。
他黑着脸看过去,对上一双清澈沉静的眼睛,瞳仁让他想起井水里冰镇的紫葡萄。
静息心率常年稳定在50次/分钟的人,心跳陡然加快了。
那张脸上唯一的亮点就是那双水灵的眼睛,肤色白净但五官寡淡,整齐的发茬挂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
程暮莫名喉咙发紧嘴唇发干。
想吃葡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