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烈。雾杉林外弥漫着淡绿色雾气，倒显得清凉。大片建木高耸入云，看不到顶。

    百里瑶光收了法阵，径直朝这片密林走去。

    “瑶光，”慕乘风喊住她，蹙眉劝道，“不若先用过午膳，再进林子不迟。”

    这附近有家食肆，老板娘手艺极好，难得能让慕公子愿意再三光顾。若进了林子，便只能自己料理吃食了。

    百里瑶光知他一贯挑剔，却仍摇头道：“林中亦有歇息之处。早些了解情况，也好早做打算。”

    雾杉林的灵气显然衰退得厉害。以往整片密林都被浓雾包裹，绝非现在这般若隐若现。雾气出自林中灵植，可见大批灵植枯死之说不是讹传。

    慕乘风见她已敛了笑意，便不好再多言，只得随她一道进了林子。

    韩生默默跟在最后。

    他是第一次来雾杉林。若同曜金岭比，这里的灵气确实稀薄许多。体内的灵力仍在缓慢散逸，他谨慎地观察着四周，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剑上。

    繁密的枝叶盖住了头顶的天空。阳光闯过重重阻碍，在地上撒下点点光斑，又将树冠照得透亮。

    百里瑶光找的这条路却愈走愈暗，渐渐只能靠树根处的点点萤火勉强看清脚下。

    莫名的细碎声响一直伴随左右，不知是林中的什么生灵。

    慕乘风微蹙着眉跟了一路，终于忍不住开口：“瑶光，你究竟在找什么地方？”

    百里瑶光带了歉意回头道：“应该就在这附——”

    话音未落，便见四周忽然黑压压围了一片人影，个个手执长棍，不由分说就打将上来。

    韩生一个激灵，长剑瞬时出鞘，径直劈向离百里瑶光最近的那个。

    银白灵力一闪而过。那人断了执棍的右臂，却似毫无痛觉。韩生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木制的傀儡。傀儡体内机关喀喀作响，个个灵力充沛。

    他正待继续挥剑，却听百里瑶光高声喊道：“阿沁，快把这傀儡阵收了吧！”

    林间忽然安静下来。

    举着棍子的傀儡定在原地，看起来倒像是在欢迎这三个不速之客，莫名有些滑稽。一个约摸二十岁的姑娘提着盏灯，怯怯地从树后走出来。

    “百里仙子，”她开口软软糯糯，带了十二分的歉意，“傀儡认不得人，惊扰到诸位了。”

    百里瑶光笑道：“是我们叨扰了。”

    姑娘看起来更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道：“仙子客气了。”

    也不知她做了什么，那一圈傀儡忽的散开了。被砍伤的那只傀儡捡起右臂抱在怀里，委委屈屈地站到主人身后。

    韩生已收了剑，局促地站在原地。

    方才慕乘风根本没有出手，显然是看出这群傀儡只为吓唬来人，并无攻击之意。倒是他灵力不济未能察觉，一惊之下径直动了手。

    听仙子的语气，她与这位傀儡师应是旧交。却不知那傀儡好不好修，她会不会恼。

    正忐忑间，傀儡师已带着三人进了屋。

    这是一间藏在树冠之上的精致小屋。树干上的大小枝杈无声移动，堪堪搭出一组台阶，待人都进了屋，便又悄然一转，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傀儡师名叫柳沁。

    她自身灵力不高，但在机巧制造上颇有天赋。靠着那些灵力驱动的傀儡，她独自一人住在此地，倒也一直平安无事。

    “我少时来雾杉林历练，遇上一伙歹人，便是阿沁放出傀儡来救我。”

    百里瑶光尝着傀儡送来的茶点，一边说起旧事。柳沁在旁脸颊通红，细声细气地解释自己当时并没有帮上什么。

    那时她刚做出第一只傀儡，尚不及如今的精巧能干。那群歹人瞧见了，反倒转而想捉了她去。最后还是百里仙子施了法阵，将这群人悉数绑在树梢，方才脱了困。

    慕乘风打量着她身后的十来个傀儡，感叹道：“傀儡制作不易，比寻常灵器精细万倍。柳姑娘能养了这许多来看家护院，实在厉害。”

    柳沁闻言几乎要把头埋到茶桌下，连声说自己不敢当。

    韩生端坐在一旁听着，薄唇愈抿愈紧。

    看出他的不安，百里瑶光放下茶盏，同柳沁致歉：“方才是我的不是，忘了同韩师弟说明，结果误伤了你的傀儡。阿沁莫要客气，需要什么材料修补，直说便是了。”

    柳沁连连摇头，柔声解释道：“傀儡磕碰在所难免，修复时不过是多花少花些功夫的区别，用不上什么特别的材料。”

    怕三人不信，她想了想，又补充道：“韩少侠灵力纯正，方才的那一剑又砍得干净利落，所以断面规整，修起来并不困难。”

    韩生被她莫名一夸，又瞧见百里瑶光正含笑看着自己，脊背便更僵硬了。

    他微垂了头，终于抓住了开口的机会，哑声吐出一句：“抱歉，方才是我莽撞。”

    柳沁只得连连摆手，一边求救似的看向身旁。

    百里瑶光无奈一笑：“阿沁，除却材料，可还有别的什么能做的？”

    傀儡师为难地想了想，最后咬唇提议：“这确非什么大事。不如……不如我这就修复给你们看？”

    这倒是难得的机会。百里瑶光直起身，饶有兴致地点头应了。柳沁便翻出工具，招手唤那只被韩生砍了胳膊的傀儡过来。

    一旦开始工作，她整个人反倒松弛下来了。摆弄傀儡的双手灵巧而轻柔，果真很快便将断臂接上了。

    慕乘风适时地发出一声赞叹。

    傀儡师似回了神，面颊又开始发烫。她正想说什么，手下便出了差错。

    已接回去的手臂忽然胡乱转动起来，柳沁慌忙按住了关节，一边羞赧地解释：“我灵力不济，催动这处机关时，总会出几回岔子。”

    百里瑶光伸手替她抽出乱动的灵力，一边安慰道：“你这机关如此精巧，操控灵力已是不易，还得足够迅疾强劲方能激活。难为你做了这许多出来，实在厉害。”

    柳沁又是一连串的不敢当，随即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许是还得试上几次。

    “阿沁若不介意，不妨让韩师弟试试？”

    百里瑶光神色认真：“他操控灵力十分精妙，尤在我之上。正好替你修了傀儡，也算将功补过。”

    青年冷峻的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

    百里仙子待人和善，但从不妄言。可他怎么敢同当世最好的阵法师比灵力操控？

    慕乘风的眼底亦闪过惊讶之色。他倒不是因为百里瑶光的这句评价，而是意外她方才语气的笃定与熟稔。

    单论灵力操控，韩生确实已是世间顶尖。

    原本按他那邪门的体质，换了旁人定已断了修行的念想，可他偏不。因这灵力来得不易，他用起来自是比旁人更珍惜三分。一来二去，操控也就愈发精妙细致。

    可惜武者之间一力降十会。韩生在曜金岭还能同慕乘风打得有来有回，但出了门，便只是个技巧有余的无名剑客。

    世人只知道风华绝代的慕公子是剑仙高徒，却鲜少知道他还有个被困在曜金岭的师弟。有时慕乘风看师弟练剑，也会感叹一句命由天定。

    但话说回来，百里瑶光又是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虽然同住曜金岭上，但他记得两人之间来往甚少。

    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身旁的人，慕乘风心情微妙，说不上来是在在意什么。

    百里瑶光没注意慕公子的神色变化。她正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韩生替傀儡催动右臂的机关。

    青年把背挺得笔直，看起来有些紧张，好在那双手依旧沉稳有力。小心试探了几次后，他便精准迅速地放出灵力。

    机关随即一阵轻响。傀儡举起右臂，上下左右地来回摆动。

    还以为仍是出了岔子，韩生心中一沉，却听柳沁惊讶地叹道：“好了！”

    她一边上手检查，一边解释道：“现下是傀儡在活动筋骨，一会儿自会停下。”

    果然，傀儡挥舞了一阵后便垂下右臂，回到安安静静的模样。柳沁仔细检查了一圈，最后轻轻拍了拍傀儡的脑袋，柔声道：“辛苦啦。”

    转头才想起周围还有三个活人，傀儡师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接了方才的话道：“韩少侠所施灵力果真分毫不差。”

    百里瑶光便笑道：“是吧，我自不会诓你。”

    她语气听着莫名有些自豪，引得慕乘风心中那股微妙情绪又翻动起来。他轻咳一声，忽然讲起正事：“瑶光，近日灵气异动之事，不如听柳姑娘说说？”

    百里瑶光闻言颔首。她确实有事要问柳沁。

    前世此行到了最后，她才匆匆同柳沁见了一面。那时韩生灵力所剩无几，慕乘风亦受了不轻的伤。她虽觉得那盗截灵脉的法阵有些蹊跷，但并未深究，连夜同两人回了曜金岭。

    却没想到三年之后，寒渊海秘境忽然陷落，连带着雾杉林一起被晦灵侵蚀，成了一片死地。

    她并未来得及见柳沁最后一面。

    从傀儡堆中将姑娘拉出来时，蔓延的晦灵已经夺走了她所有的生气。傀儡自然也失了灵力，维持着护住主人的姿势，变回一堆安静的木料。

    思至此，百里瑶光的心头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手指瞬间冰凉。脑袋剧烈疼痛，前世的种种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

    她就仿佛睁眼做了个梦，被前世过往魇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