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声似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不真切。

    百里瑶光知道自己又被魇住了，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懊恼。重生回来这几日，每每想起前世种种，就总会变成这般动弹不得的模样。

    灵力逆着经脉，暴躁地撞击了几下。清晰的疼痛扫开了眼前不断闪过的画面，她努力张了几次嘴，终于吐出句话来：“抱歉，方才有些走神了。”

    柳沁目光担忧，轻声问她：“可是今日累了？不若先去歇息，明日再谈？”

    百里瑶光摇摇头，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神色关切的青年。

    指尖渐渐恢复暖意，她凝了神，正色道：“阿沁，此次灵气异动之前，你可记得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出雾杉林？”

    柳沁一愣，随即犹疑地反问：“你是说……雾杉林的灵气衰退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思忖了一会儿，方才慢慢开口：“若说可疑，林中确实有群古怪的人，但他们不是最近才来的。”

    掐指算了算时间，她接着说：“大约五六个月前，来了几个阵法师。他们不跟旁人交谈，也不去寻灵植异兽，整日在林中转来转去，也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百里瑶光心中一凛，追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阵法师？”

    这次柳沁答得很快：“他们个个都拿着阵盘。”

    百里瑶光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些人可与其他什么人或妖打过交道？”

    柳沁茫然摇头。

    片刻的沉默后，百里瑶光斟酌着开口：“雾杉林的灵气衰退太过迅速，我怀疑是有人布下法阵，盗截灵脉之力为己用。”

    慕乘风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反驳：“听柳姑娘的描述，那群阵法师似乎修为不高，怕是有心无力吧。”

    高阶的阵法师并不需要借助阵盘。况且如今阵法之道衰微，有能力盗截灵脉的阵法师怕是屈指可数。

    柳沁也知道这点，于是跟着点头：“去年他们刚来时，我跟他们打过照面，感觉灵力并没有比我高出许多。”

    这正是前世百里瑶光觉得古怪之处。

    不过使用阵盘属于个人习惯，也没哪条规定说高阶阵法师必须徒手布阵。前世她破阵后，那些阵法师受晦灵反噬身亡，残留的法阵也很快散去，她便没再深究。

    直到三年后秘境接连陷落，她才后知后觉，将这盗截灵脉的法阵与灾劫的始作俑者联系起来。

    那群阵法师未必懂那布阵，但合力催动已有的法阵却不难做到。只是不知他们牵涉其中多少，又与那始作俑者是何关系。

    不过这些都不便明说，百里瑶光没有坚持，只提议先去四处查探看看。

    “阿沁若无事，可愿一道来？”

    她这么说了，柳沁自然应好。那只刚接上胳膊的傀儡被留在了树冠小屋。柳沁带着另几只傀儡出门时，韩生疑心听到了它发出不满的喀喀声。

    百里瑶光打量着四周，很快下了判断：“天色不早，不若分头行动。探明了大概情况，明日也好有个打算。”

    慕乘风微眯起了眼。

    柳沁熟悉雾杉林，但灵力不高，全凭傀儡自保。韩生倒是修为够高，但偏偏体质邪门，此前又从未来过这里。

    如何分组，看起来并无悬念。

    傀儡师怯生生地走到他面前，试探着唤了声“慕公子”。几只傀儡跟在她身后，齐齐歪了歪脑袋。

    慕乘风将目光从率先出发的两人身上收回，朝她露出温雅的笑容：“劳烦柳姑娘了。”

    韩生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兄在想什么。他跟在百里瑶光身后，半点不敢大意。

    沿途大片的灵植不是已经枯死，就是萎靡不振，看着颇为可怜。除去三两灵兽，这一路竟都没遇到什么人，大抵是都听说了宝地灵气衰退的消息。

    林间寂静，唯有脚步声十分清晰。

    百里瑶光按着前世记忆，不动声色地靠近盗截灵脉的方向。那群阵法师遮掩得极好，便是细细查看也未必能发现端倪。不过跟在身后的青年自刚才起就神色凝重，似是有话要说。

    袖中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她放慢了脚步，耐心等待着。

    “百里仙子。”

    韩生终于出声唤她，随即便拧着眉，似在艰难地搜寻措辞。然而片刻的沉默后，他只没头没尾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多谢？谢什么？

    瞪了他好半天，百里瑶光才意识到他是在说傀儡一事。她慢慢松开拳，掩下心中的淡淡失望，温声回道：“韩师弟客气了。”

    无论是此前误伤傀儡，还是现下对此地全无反应，都提示着韩生并无前世的这段记忆。

    许是她猜错了。

    重来一次，等待解开的谜团似更多了。百里瑶光轻叹了口气，将精力转回到眼前的事上。

    她已辨认出前世那群阵法师留下的障眼法阵，想来此事发展应同前世一样。虽然这一回颇有把握，但她还是决定等明日人齐了再来。

    韩生对此自然没有异议。

    因着那特殊体质，他对灵气的感知其实较常人更为敏锐。经百里瑶光这么一说，他也很快发现此处灵气的细微不同。

    想到方才自己全无察觉，他垂下眸，心中苦笑。

    百里瑶光自有心事，回程时步伐迟缓，又十分沉默。韩生当然不可能开口催她，唯独眼中透出些许担忧，紧紧跟在她身后。

    待两人回到树冠小屋时，夜已渐深。

    柳沁差遣了傀儡们准备晚膳，见两人回来便悄悄松了口气。慕乘风抱臂在前，挑眉笑道：“瑶光，这么久，可是有什么发现？”

    百里瑶光便将情况简单说了，又道：“若果真牵扯灵脉，明日需加倍小心。阿沁，你——”

    “我同你们一起去。”

    柳沁面颊微红，轻声却认真地说：“雾杉林也是我的家。”

    百里瑶光闻言微愣。

    眼前闪过前世傀儡堆下露出的一角裙摆。她定了定神，伸手拈起筷子，看着桌上的菜碟温声应了声：“好。”

    得了应允的傀儡师笑得腼腆，又转头招呼两位剑客落座。

    傀儡们做了满满一桌的吃食，丰富程度颇出人意料。柳沁柔声细语地介绍着雾杉林的特产，眼中亮晶晶的。待众人各自歇下时，夜已深了。

    这间树冠小屋并不大。百里瑶光自有柳沁的半边床铺可睡，但慕乘风就只能与师弟一起挤在储藏室里和衣而眠了。

    许是躺在傀儡零件堆里的体验太过新奇，慕公子躺了好一会儿，仍是毫无睡意。

    睁眼盯着一片漆黑许久，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同瑶光，是何时相熟起来的？”

    尽管今日言行并无特别之处，但百里瑶光对他这师弟，确实多了几分理所当然的熟稔。他素来倨傲，本不愿多想。然而疑问一旦浮上心头，便怎么也挥之不去。

    韩生对此无言以对。

    他不觉得自己同百里仙子相熟。一定要攀关系的话，他倒是欠了她师尊许多恩情。

    她师尊名叫顾垣，宽厚随和，平生最爱管天南海北的闲事。

    五年前，顾垣从妖兽口中救了他，又将他带上了曜金岭。那时百里瑶光同慕乘风一道去了西南，正忙着帮顾垣的某个旧友驱赶邪崇。

    待两人回来时，韩生已在顾垣的撮合之下，成了云照雪的徒弟。

    云照雪做了十多年的冷面剑仙，唯独对顾垣有求必应。韩生不觉得自己的那点剑法天赋能入师尊的眼，此后日日勤学苦练，亦是不想再给顾垣添麻烦。

    每当顾垣来万刃峰叙旧，云照雪便会把他提溜出来见人。

    若慕乘风恰好也在，她便会让他同这位天资卓绝的师兄打上一场，以此证明自己有在好好教导顾垣托付的乡野少年。

    有时百里瑶光与顾垣同来。两位师尊说话时，她就会拉着慕乘风和他去别处闲谈。

    当然，谈笑风生的只有两个人。他面容冷峻，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在旁边抱剑而立，看起来更像是个陪公子小姐出游的侍卫。

    平心而论，慕乘风是个合格的师兄。

    但与师尊一样，习剑之外的事他并无心帮衬。倒是百里瑶光总试着将他拉入话题之中，对他一贯温婉浅笑。可惜他冷硬无趣，平白浪费了她诸多好意。

    那时曜金岭下就已有人唤她“百里仙子”。后来她名声日盛，诸事繁多，渐渐也就不怎么陪顾垣过来了。

    偶尔她来万刃峰，也多半是为了寻慕乘风。亦或是两人联手平定了哪处灾厄，来回禀师尊。他向来站在不起眼处，抱剑静静听着。

    他的目光一厢情愿地追随那耀眼光芒，却万不敢将点头之交说成彼此相熟。

    傀儡储藏室里，慕乘风仍在一片沉寂中等待他的回答。

    韩生闭上眼，语气平静：“我同百里仙子并不相熟。”

    慕乘风不由冷哼一声：“是么？”

    知他无非是在意今日仙子说自己灵力操控精妙，韩生依旧语气淡淡：“大抵是听顾前辈说了什么，却是抬举我了。”

    顾垣确实是个老好人，尤其是对晚辈，见谁都能夸上两句。

    喉间发出一声含混的哼哼，慕公子翻了个身，压下心中别扭，终于阖眼睡了。他那便宜师弟却缓缓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