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熟悉了之后,百里瑶光发现韩生其实很好懂。
譬如此时,青年半跪在自己身前,因她猝不及防的醒来而僵住。明明是好意帮她,却非得露出这样狼狈的神情。被她刚醒时略带水光的眼一瞧,他便显得愈发慌乱,恨不得将头埋到胸口。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方才做了什么呢。
跃动在周身经脉的那点暖意也跟着倏然消散了。百里瑶光略感遗憾,随意地支起身来。
韩生双手按在膝上,不知该不该站起来。
他方才听见响动,发觉百里瑶光似被魇住了,唤了她几声也并无反应。思忖再三,他还是小心地放出一缕灵力,助她平复躁动的神魂。
她眉眼看起来颇为痛苦,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但这不是他能冒昧问的事。韩生悄悄抬眼,看到百里仙子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忽的站起来,朝外退了两步,声音喑哑地说:“师兄说去寻些吃食,一会儿就回来了。”
谁问他这个了?
百里瑶光莫名有些不满,跟着站起身来。秘境中不分昼夜,冰洞外仍是一片耀目的亮白。她觉出些饿来,估摸着是一觉睡到了中午。
修行之人不该如此贪睡,也难怪韩生目露忧色。
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百里瑶光恢复了些生气,朝青年笑道:“今年还未出过远门,竟有些不适应了。方才多谢。”
韩生低声说不敢当,欲言又止地看她。
知他在想什么,百里瑶光的语气温柔而坚定,似同样在安抚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如今已醒了。”
韩生只得抿唇不语。
其实他昨夜也未休息好。自从踏入寒渊海,他就感到浑身灵力都在微微震动。不同于往日难以控制的散逸,这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令他有些不安。
唯独慕乘风神采奕奕,很快提着几尾冰鳞银鲑回来了。
韩生自觉地从他手中接过鱼,寻了处空地径自料理起来。他手法利落,看起来竟是个熟手。
慕乘风使了个清灵决,仔细净了手,方才同百里瑶光闲聊起来。他未见到她梦魇挣扎,只道是昨日疲累,因此特意嘱咐师弟莫要吵醒她。
他亦许久不曾来这极北秘境,现下兴致颇高。那冰鳞银鲑是寒渊海特有的食材,味道鲜美。
慕公子自是不会下厨的,只纡尊捉了鱼来。但他那便宜师弟长于乡野,在遇到顾垣之前,便是独自靠着一柄破木剑打猎果腹。
韩生的手艺称不上多好,但显然比另两位强。
百里瑶光施了个法阵生起火来,就算是尽了份力了。她同慕乘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咕嘟咕嘟冒泡的锅子。
直到温暖浓郁的鱼汤下肚,她才终于感到四肢百骸苏醒过来。
百里仙子心满意足地舒展了眉眼,喟然叹道:“我原以为只有师尊养的灵猫爱吃这个,却不知是自己不懂烹饪,平白糟蹋了食材。”
慕乘风闻言笑道:“雾杉林外有个专做这冰鳞银鲑的铺子,老板娘手艺极佳。你若喜欢,待回程前多捉几条去,让她给你换着花样来一桌。”
他自幼吃得讲究,对世间美食自是了如指掌。
百里瑶光笑了笑,没接这话茬,兀自捧着碗慢慢喝着。她对口腹之欲并不热衷。若是出了寒渊海,又或者今日不曾在梦魇中浑身冰凉,她大抵也不会对一碗热汤如此感怀。
倒是韩生暗自记下了。他思忖着师兄方才出去没花太久,这鱼应不难捉——百里仙子若没兴趣,带回去喂顾前辈的灵猫也是好的。
三人分食了整锅鱼汤,方才继续上路。
百里瑶光有心去看那漩涡之上的灵枢,但尚不知该如何进入。前世她到的时候,寒渊海已经陷落,灵枢没了保护,这才让她见到真容。
现下的穹顶之海充满了生机与危险。她知不可莽撞,便耐心地挑了几处先前走过的浮空岛,慢慢靠近天顶。
浮空岛上的那些精怪妖兽并不足为惧。韩生原还有些拘谨,但在轻松斩落了几只凶兽之后,也渐渐松弛下来。只是愈往上走,他体内灵力的莫名震动便愈激烈。
百里瑶光对此并不意外。这段时日,她已有了些猜测。
前世她曾查探过韩生的经脉,发现其行走规律竟与那天地大阵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既然那法阵是为了转换灵气,也许韩生就似灵枢一般,天生就会朝外输送灵气。
而离灵枢越近,他周身经脉与法阵的共振就越强。再往上走,只怕即便周围灵气充沛,他体内的灵力也会加速流失。
前世他虽也饱受灵力散逸之苦,但远没到这样的程度。百里瑶光仍然怀疑,自己的重生与他和灵枢的纠缠有关。
思至此,她终于下了决心。
今日落脚的这处浮空岛极小。韩生未找到冰鳞银鲑,只捉到几只霜花蟹,简单烤了吃了。他已自觉包揽了此行的吃食,日日料理得妥帖。
百里瑶光迟疑片刻,温声开口唤他。
“韩师弟,我这几日琢磨雾杉林中的那个法阵,觉得颇有些新意。我现下有些想法——”
她顿了顿,试探着问:“或许……能抑制你体内灵力散逸。你可愿试试?”
青年惊讶抬头,眼中燃起毫不掩饰的希冀。
令百里瑶光犹豫的正是这个。她咬了咬唇,继续说:“只是些猜想,并不一定能行。”
青年眸光闪动,浑身迸发出热烈的生机:“我愿一试,便是不成也无妨。”
百里瑶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扬起唇角:“好。”
她伸出双手,示意韩生照做:“那今夜先看看你的周身经脉。”
素白的手摊在他面前,显然是要他覆掌其上。
青年蓦的红了耳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百里瑶光见状不由轻笑,故意打趣他:“可是反悔了?”
韩生抿着唇,小心地伸出手来,轻轻盖在她手心。
温热柔软的触感若即若离。他心神乱动,素来稳定干燥的双手竟开始微微颤动出汗,惹得他有些想逃离。
百里瑶光不以为意,向上抬了些手,让手掌好好合上。
慕乘风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看着两双手出神。百里仙子恬惔寡欲,唯独对阵法之道抱有浓厚的兴趣。但他瞧着她眼底的淡淡笑意,总觉得今日并非全是为了研究。
“放松神识,我要送灵力进来了。”百里瑶光凝神聚气,沉声发令。
韩生顺从照做。
这其实并非易事。百里瑶光要操控灵力转遍他周身经脉,在所有脆弱的地方停留查探,可算得上是实打实的领地侵犯。青年绷紧了神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伤到对方。
但很奇怪,他的身体似对百里瑶光的灵力十分熟悉。所到之处大门敞开,任凭她予取予求。
虽然不清楚个中缘由,但韩生暗自松了口气,分心去看眼前的人。
百里仙子长了一张温婉沉静的脸。她自幼跟着顾垣东奔西走,少有所成便帮着师尊管天南海北的闲事,遇上谁都是从容和善的模样。
但鲜少有人能真正靠近她身侧。
现在仙子近在咫尺,就在他跟前闭眼浅笑。意识到自己盯着那双唇瓣看了太久,青年狼狈地移开眼,再不敢乱动。
慕乘风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远远走开了。
今日寻的这处冰洞十分憋闷,那几只霜花蟹似也有些酸味。他在洞口站了半天,终于还是闷闷地走了回去。
百里瑶光仍闭着眼,额角微微冒汗。她已摸索了两遍,又细细同前世的经验做了比较,不自觉便皱起了眉。
经脉之于韩生,便像是刻在灵枢上的纹路一样,虽然困难,但并非完全不可调整。然而如今这刻纹竟比前世更深三分,却是比她预想的更为棘手。
另外,他此世明显加深了同天地大阵的纠缠,却不知为何并无前世的记忆。
百里瑶光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确定自己会引来什么样的变化。前世有人同她说过,天地自有其定数。她不在乎今世自己生死,决意要改变前世结局。
但如果并不只是需要她付出代价呢?
稍一分神,手下便出了差错。青年闷哼一声,肩背腰腹瞬时绷紧。
百里瑶光忙收了灵力,睁眼看他:“抱歉,是我操控不力。”
韩生努力平息方才一瞬袭来的剧痛,半晌才哑声道:“无碍,仙子继续便是。”
“方才已探清楚了,是最后收手时失了力道,”百里瑶光满脸歉疚,“对不住,下次定不会如此。”
青年摇摇头,慢慢将手收回:“劳烦仙子了。此等小事,仙子不必在意。”
百里瑶光知他一向很能忍痛。方才她失手撞到他经脉关窍处,定是连神魂皆痛,这才会闷哼出声。她心下懊悔,一时却也做不了什么。
“不知仙子方才……探得了些什么?”韩生并不在意这点痛楚,缓过神来后便犹豫地开口相问。
百里瑶光斟酌着讲了些自己的猜想,又温声劝道:“我定会尽己所能。只是此非一日之功,你……你还是平常心对待为好。”
韩生点点头,认真朝她道谢。
他已如此过了许多年,并不在意再等多久。方才她说他经脉生来如此,语气颇为遗憾。他却悄悄攥紧掌心,只觉得自己幸运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