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海之行到了第十日的时候，已离穹顶之海不远了。

    百里瑶光仰头细细打量那个巨大的漩涡，思忖着该如何尽快穿过去。寒冷汹涌的海水并不是最大的阻碍，游弋其中的渊螭才是。

    “瑶光，这漩涡之上到底有什么？”慕乘风站在她身侧许久，忍不住发问。

    他并不介意闯一闯这罕有人至的禁地，但此行百里瑶光的诸多行为让他有些捉摸不透。许是心理作用，他甚至觉得她待自己多了几分客气疏离。

    百里瑶光的理由很平常：“海底显然灵气充盈。我来了寒渊海这么多次，一直想寻个机会去看看。”

    她转头温婉浅笑：“这次难得有你们一起，自是机不可失。”

    慕乘风看了她半晌，转身去唤不远处的青年。

    韩生刚练完剑，鬓角有些汗湿。他利落地朝两人颔首，语气中难得带了些欢快：“身体尚有些不适应，但灵力已运行无碍。”

    那夜之后，百里瑶光在他体内构筑了法阵，试图以此调整经脉运作的方式。这办法就算称不上惊世骇俗，也至少是剑走偏锋。她万般小心，费了不少工夫。

    好在看来确实有效。

    “此事需循序渐进，这法阵也非长久之计，”她认真叮嘱道，“待回了曜金岭，我们再继续。在此之前切莫逞强。”

    青年沉声应了，眼中是遮掩不住的蓬勃生气。

    百里瑶光亦心情愉快。现下离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庞大的灵气，想必那海底的灵枢应无大碍。至于渊螭，她自觉应有法制服。

    伸手指了指斜上方的浮空岛，她示意两位剑客继续前行。

    这一路颇为顺遂。若不出意外，再有两日便可抵达穹顶之海。届时只要确认了灵枢无恙，便算完成此行任务了。

    然而即便重来一世，依旧会有天不遂人愿。

    刚一踏入新的浮空岛，三人便都敛了神色，浑身戒备。这里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四处都是冰山崩裂飞溅出来的冰刃。寒潭之上浮着几条冰鳞银鲑，已被灵力震死了。

    冰山被砸出几个大坑，脚下落了许多巨大冰块。冰块之后能感应到灵力的气息，不太稳，但也不弱。三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谨慎地朝那边走去。

    那是个怀抱玉琴的年轻公子。

    他垂头斜靠在巨大的冰块上，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听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病气却艳丽的脸。

    “劳驾诸位搭把手。”

    他声音好听，说话似有些吃力，轻咳了一阵才继续说：“方才遇到一只雪犼，现下有些脱力。”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三人这才发现另一头的冰块之下，压着一只早已气绝的白色异兽。

    这病殃殃的美人竟是个武者，以琴为武器更是极其少见。雪犼是寒渊海中有名的凶兽，能以一己之力将之击杀，可见眼前这位绝非等闲之辈。

    慕乘风走上前去，伸手拉他起来。

    “多谢这位公子，”琴师理了理衣摆，朝他笑得友善，“在下燕裁春。”

    他虽不似慕乘风那般带着大族贵气，但也举止优雅，颇具风度。

    慕乘风还了礼，又向他介绍身后的两人。手心残留着冰冷黏腻的触感，令他有些不快。

    “原来是慕公子和百里仙子，久仰了。”

    燕裁春语气惊喜，脸上病容似都消减了三分。慕乘风眉眼微松，同他客套了两句。

    他素来倨傲，并不耐烦这些。他那便宜师弟比他更甚，眼中唯有戒备，本就冷峻的面容愈发显得不近人情。

    百里瑶光却似被那张昳丽的脸吸引住了。

    她已盯着看了好半天。这会儿燕裁春又掩唇轻咳，她便露出关切的神情，温声问：“燕公子方才可有受伤？”

    琴师慢慢止住咳嗽，眼中泛着水光。他指了指自己心口，轻笑道：“自幼便有的毛病了，灵力消耗一大就疼得厉害，倒是不曾受伤。”

    他语气淡淡，虽仍笑着，却透出几分苦涩。苍白的脸上是病态的嫣红，看起来令人心生怜惜。

    “那燕公子可有同伴？”

    “似我这般……怎好拖累旁人。”燕裁春摇了摇头，落寞地垂眸轻叹。

    如他所料，百里仙子闻言便提议道：“秘境处处凶险。若不嫌弃，燕公子可愿与我们结伴同行？”

    燕裁春犹豫地看了看她身侧的两位剑客，勉强笑道：“多谢百里仙子好意。不过……还是不打扰诸位了。”

    心中冷哼一声，慕乘风正待开口，却见素来沉默的师弟上前一步，堪堪挡住琴师的视线。

    “我们要去穹顶之海，确实照应不了燕公子。”

    他脊背紧绷，语气一如既往的冷硬。百里瑶光微蹙了眉，不知他是察觉了什么。

    她对萍水相逢的美貌琴师并无兴趣。方才出口相邀，是因为眼前这位实是个前世的熟人。

    前世她在别处秘境同燕裁春交过手，颇吃了些苦头。虽不知道他参与了多少，但他明显与那罪魁祸首是同一路的。今世在寒渊海提前相见，她自不可能任由他随意走动。

    韩生不知她的打算。他只是凭直觉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这位燕公子说他并无同伴，但他方才分明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灵力气息。只是那气息很弱，很快便消散殆尽了。若非他对灵气流动格外敏感，大抵也不会察觉。

    而且，他很不喜欢燕裁春看百里瑶光的眼神。

    仙子素来心善，而师兄一贯风度翩翩。他冷硬无趣，正适合站出来做个恶人。

    燕裁春似没觉出他的敌意，语气微讶地叹道：“如此说来，我倒确实与诸位同路。”

    他摩挲着怀中的玉琴，一边解释道：“我此行正是去穹顶之海寻找玄音贝，好拿来养琴淬弦。”

    韩生闻言薄唇紧抿，心知这下定无法推脱了。

    果然，百里瑶光笑道：“那我们确实有缘，合该结伴同行。”

    她打量着那把玉琴，思忖着这是不是燕裁春的托辞。她不知如今灵枢附近是否有旁人在。若是前世难缠的对手都在寒渊海，就只能先出秘境去寻帮手了。

    燕裁春只当她好奇，伸手将玉琴展示给她看。

    那是一把古朴的琴，并无半点纹饰。琴弦泛着暗红光泽，看起来有些怪异。燕裁春随意拨弄了两下，玉琴便发出清幽的乐音。

    慕乘风忍不住感叹：“确是好琴。”

    他精通音律，平日偶尔也会抚琴吹笛解闷，一眼便看出此琴珍贵。此前不曾听说过这位琴师，让他不由生出几分好奇。

    燕裁春笑了笑，将琴抱回怀中。他满意地看着那年轻剑客敛了眉目不再开口，心知此行已成了。

    啧，一条只会呲牙的野狗罢了。

    他甩开韩生的警惕目光，含笑去同慕乘风说话——这装腔作势的公子哥倒是懂些音律。燕裁春藏好心中的不屑，耐心去哄人放下戒备。

    韩生默默跟在最后，冷眼看着他同另两人相谈甚欢。

    平心而论，燕裁春的加入并未拖慢行程，反倒凭经验避开了几处危险。而当他们遇到又一只雪犼时，看似病弱的琴师面无惧色，很快就同慕乘风配合默契。

    白衣剑客气势如虹，玉琴奏出的亦是万象崩摧的杀伐之音。可怜那只雪犼低声咆哮，始终碰不到两人的衣角。

    形势如此一边倒，百里瑶光自然乐得轻松。她站得远远的，微眯起眼观察燕裁春。他应是还隐藏了一部分修为，玉琴声音尚还清越，不似前世交手时那般阴煞尖锐。

    她正暗自比较着前世经验，忽然听到身侧隐忍的闷哼声。

    韩生牙关紧咬，面色惨白。那边开打之后，他体内的灵力不知为何忽然乱动起来。前几日设下的法阵摇摇晃晃，更加剧了混乱。他虽勉力站着，但已动不了分毫。

    百里瑶光很快就明白过来。她心中暗骂，顾不得许多，双手直接覆上了青年的脖子。

    韩生骤然睁大了眼。

    紧接着，一股温暖强劲的灵力冲入体内，迅速将先前小心布下的法阵全部打碎。

    青年发出含混而短促的声音，眼中露出些许无措和祈求。

    冲进来的灵力并未停下分毫，待扫除干净了法阵，才又安抚地掠过他周身经脉关窍，引着他体内四处乱撞的灵力慢慢平静下来。

    百里瑶光长长吐出一口气，收回了手。

    “是我疏忽了，”她声音微哑，似还有些发颤，“琴音无形，灵力激荡甚于寻常兵器数十倍，自会干扰你体内法阵。”

    韩生脑袋依旧嗡嗡作响，费了好些力气才听懂了她的话。他急切地摇了摇头。但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让他难以张口出声，直逼得他眼尾泛红。

    不远处，同雪犼的战斗正到酣处。他听着愈发激昂的琴声，忽的攥紧了拳。

    嘶哑地发出了几个音后，他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时灵力紊乱，仙子不必在意。”

    百里瑶光咬唇不语，神色复杂。

    他等了一会儿，心中渐渐慌乱。再开口时，语气便带了几分急切：“此事本就不易。我并无大碍，仙子若还有兴趣，改日再试验便是。”

    又过了半晌，才听得一声轻叹：“日后你若受不住，定要及时告诉我。”

    在经脉之上构筑法阵，确实太过取巧。百里瑶光不敢去想，今日若非自己及时发现，后果会是如何。

    青年顺从地点点头。

    心神一松，脖颈处残留的那点温热便显眼起来。韩生后知后觉出了一点隐秘的欢喜，手掌下意识覆上方才的位置。

    却见百里仙子微转过头，似不太自在的模样，轻声朝他道歉：“方才事态紧急，唐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