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昂杀伐的琴音仍在继续。雪犼疯狂嘶吼挣扎,坚硬的利爪与长剑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战场之外,气氛有些微妙。
韩生倏地垂下手,同样移开了眼,低声应道:“方才多谢仙子,我并不——”
并不觉得唐突?
这么说似乎才更不妥。他懊恼地止住了话头,随即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倒是那位燕公子,仙子多留个心眼。”
他一口气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又补充道:“我虽未见过别的琴师,但他的那把玉琴……似有些古怪。”
百里瑶光面露微讶。
韩生便忐忑地垂下眸,不知自己这么说是不是显得心窄善妒。仙子素来和善,许是不喜自己这般揣度旁人。
“我历练得少,全是些胡乱猜测,仙子……仙子姑妄听之。”
却听百里瑶光一声轻笑,语气真诚地叹道:“韩师弟果真敏锐。”
目光朝尚在同雪犼激战的琴师看去,她敛了笑意,沉声道:“你说得没错,这位燕公子不是寻常武者。”
“他是个魂将。”
武者譬如剑客之类,只是将灵力附着在兵器之上。高手可以随心所欲控制手中兵器,让其成为自身灵力的延展。
但魂将不同。魂将是以身饲养兵器,将一部分神识融入兵器之中。
若非兼具天赋与执念,少有人会选择这样一条不可回头的路。神识与杀器融合得久了,心智自也会变得冷酷无情。而兵器则往往染上人之贪欲,不断驱使魂将寻东西来供奉。
韩生感应到的那股微弱灵力,大抵是哪个不幸被献祭给玉琴的人留下的最后痕迹。
上一世,百里瑶光也差点成了那把玉琴的滋养之物。
韩生没有问她是如何看出来的。仙子见多识广,定不会出错。如今显然已被人看做猎物,仙子相邀同行,应是有了打算。
他拧眉看着那貌美琴师,小心藏起眼中的杀意。
雪犼发出最后的悲鸣。百里瑶光低声叮嘱:“我会同他周旋,你寻机告诉乘风此事。”
她随即挂上一贯的温婉浅笑,脚步轻快地朝得了胜仗的两人走去。
联手打了一架后,慕乘风对燕裁春生出几分棋逢对手的敬意。他自视甚高,一开始并未料到这病弱琴师竟能与自己不相上下。
方才两人都有些炫技的心思,争相拿那倒霉雪犼开刀。一个翩然浮于半空,丰神俊朗。一个优雅席地而坐,仪态万方。单看画面,确实是场漂亮的战斗。
可惜百里瑶光只看了个开头。
她含笑听两人相互恭维对方刚才的精彩招式,一边含混地附和几句,哄得两位俊美公子心满意足。
琴师谦逊地笑着,却寻了个机会,朝独自站在远处的年轻剑客投去挑衅的目光。
韩生冷漠地移开眼,手掌不自觉又覆上脖颈。
既然打了雪犼,今晚便吃这个了。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利落地将这倒霉凶兽剥皮拆骨。
“哎呀,有劳这位……嗯,这位韩少侠,”燕裁春眉眼弯弯,笑得如沐春风,“我打了这么多次雪犼,倒是从未尝过呢。”
韩生头都没抬,似全没听见。倒是百里瑶光笑着应道:“韩师弟手艺极好,燕公子今日却是有口福了。”
“喔,那三位可真是……各展所长呀。”
琴师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失望地看到青年依旧面无表情,手中力道稳定如前。
百里瑶光轻笑一声,岔开了话题。
她平时并不健谈,但今日似是被这场精彩战斗勾起了好奇心,同燕裁春闲聊了许久。从穹顶之海聊到以琴为器,间或提及阵法同音律的相通之处,仿佛确实沉浸于术法交流。
燕裁春自是一副知无不言的温柔模样。
一旁的白衣公子神色微妙,硬是要寻几个话头来接。远处的黑衣青年虽埋头料理食材,却显然也在凝神细听。他心觉好笑,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温言软语,将对话拉得更长。
话说回来,眼前这同情心泛滥的傻姑娘,倒还真有些独到见解。
不知不觉间,燕裁春亦说了不少心得。直到韩生拿着烤肉过来,他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声,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将这阵法师的性命多留一段时日。
百里瑶光安静地吃着肉,心中整理方才得到的信息。
虽然燕裁春多有遮掩,但仍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他似乎对穹顶之海并不熟悉,懂些阵法之道,但也就比柳沁强些。前世寒渊海的陷落是三年后的事情。也许他现下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替玉琴猎取祭品。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令人心安的结论,但比起前世种种,仍然让百里瑶光暗自舒了口气。
心神一松,她终于觉出手中烤肉的滋味,不由叹道:“我原以为雪犼肉质粗糙坚硬,没想到竟还不错。”
韩生闻言手下一抖。
慕乘风挑了挑眉,到底没出声。倒是燕裁春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肉串,轻笑道:“雪犼确实肉质粗糙,唯独那点心头肉细嫩多汁。”
百里瑶光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同慕乘风手中的肉只有一半与自己手上的相同,大抵就是那所谓的心头肉了。其余一半看着就干巴巴的,想必不怎么好吃。
再一转头,韩生正默不作声地低头嚼着肉,手中的肉串全是这又柴又硬的模样。
她立刻明白了,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前世最后那段时日,只有韩生陪她同在秘境之中,苦苦寻求维持灵枢运作的方法。她那时心力交瘁,所有的精力只够研究天地大阵。
青年默默守在她身侧,除了喊她吃饭外,几乎不曾开口。她无心留意吃食,有时还会恼他啰嗦。现下想来,他定是费了不少心的。
燕裁春眼波流转,笑而不语,似是在揶揄年轻剑客笨拙的讨好。但百里瑶光知道韩生宁愿自己不曾察觉。
不是讨好,但确实笨拙。
她心下微叹,伸手从韩生手中抽走一串还未动过的肉串。然后,在青年惊愕的目光中,她将自己手中未动过的一串塞了过去,又含笑眨了眨眼:“那我可得尝尝不同的味道。”
韩生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余光瞥见师兄微妙的眼神,还有那琴师兴味盎然的笑意,他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垂眸继续咀嚼,一声没吭。
此前他甚至没见过雪犼,只听说过这异兽唯独心头肉尚能入口。
不过方才他已嚼了半串硬肉,感觉也没有到难以下咽的程度。少时他孤身一人,逮到什么就吃什么,也不是没吃过比这更糟的东西。
再怎么说,这好歹也是肉。只有浆果草根果腹的日子,他亦是经历过的。
其实他料理时花了些心思,尽力把肉弄得能入口些。早知道便该将头一只雪犼的心头肉也剜下来,或者再去捉些鱼虾之类的来。
如此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他小心地咬下一块心头肉。
确实好吃。
他仍慢慢嚼着,不去理会燕裁春投来的玩味目光。同他的矜贵师兄一样,这位琴师也只挑着把那几块心头肉吃了,此时百无聊赖,又开始拨弄琴弦。
今日他体内的法阵尽碎,灵力开始加速散逸。韩生暗自估算着剩余灵力能用的时间,思忖之后该如何应对燕裁春的突然发难。
待手中的肉全吃完了,他才回了神,悄悄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察觉他的目光,百里瑶光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空串,示意自己一点也没浪费。
眼底浮起一丝极浅的笑意,韩生心想:仙子倒是好养活。
燕裁春忽然扬声道:“今日同百里仙子相谈甚欢。如此投缘,在下合该弹上一曲,聊表心意。”
百里瑶光便顺势托着腮,含笑应了声好。
琴师正襟危坐,一扫战斗时的骄纵之色。乐声悠悠,听着倒真是首正经曲子,颇有点山高水长的韵味。
韩生见状默默起身收拾,却不料慕乘风也跟着站起来,语气难辨地抛出一句:“来一架?”
他这几日总觉得心头憋闷,现下听着悠扬琴声,浑身反倒愈发躁动。
好在他同这个便宜师弟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得了空时与师弟认真打一架,是他仅有的履行师兄职责的事情。韩生一贯全力以赴,想必能让他尽兴。
其实他并不讨厌这个师弟。
当年韩生拜云照雪为师时,他已是世人皆知的剑仙高徒。看到瘦削倔强的少年轻舞长剑,他有时也会赞同师尊的说法:单论剑术天资,韩生不在他之下。
不过,他从未将这个被困在曜金岭的年轻师弟当回事。
他自幼众星捧月,又天资卓绝,从不觉得修行有什么困难。当年云照雪只瞧了他一眼,便答应收他为徒。至于顾垣这个老好人,每次见了他都是满眼的欢喜,夸赞的话从不重样。
而他与百里瑶光青梅竹马,他自认与她相识最久,彼此早有默契。
他知百里瑶光无心风月。光是替她那爱管闲事的师尊四处跑腿,便已占据了她大半精力。他有时同她一道出行,亦是为了提升自身修为。
但长久以来他从未怀疑过,哪日她若想结亲,对象只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