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夏傍晚的空气吸满了青草的气息,裹挟着厨房隐约飘来的烟火气。
陈宥安推开院门。
省体校的泳池总是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凌冽,此刻被院中的青草香一冲,倒显出几分异样的和谐。
反手关上蓝色大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他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径直走向小院里的一个角落。
这里有一个老式的铸铁水龙头,镶在爬满青苔的矮墙上,下方有一个浅浅的导水槽。
这是他回家后雷打不动的一个仪式。
随手将鼓鼓囊囊的运动背包仍在旁边一张光滑的石凳上,发出一声轻响。
陈宥安拧开阀门。
“吭哧...”
“嗬...”
“哗——”
清亮的水迫不及待地冲涌而出,在石板槽底溅起细碎的白沫。
他弯下腰,双手掬起一捧水,猛地泼在脸上。
冰凉瞬间刺透皮肤,激得肩颈倏然绷紧,又迅速放松。
畅快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湿气和疲惫一并呼出。
水流顺着他的额发,眉骨,鼻梁一路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汇聚成滴,滚落进敞开的衣服领口。夕阳的余晖涂抹在麦色皮肤上,每一滴水都像包裹着金砂。
在水声哗然的背景音里,永家小楼的窗户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永夜听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了一本厚厚的《高等物理竞赛精解》,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占满了书页,但她的笔却悬停在半空,目光越过窗框,被楼下那个重复了千百遍的身影吸引。
窗外的世界并不安静。
孩童追逐嬉闹,主干道车流轰鸣。
领居王奶奶中气十足地喊孙子吃饭,穿透力极强。还有初夏傍晚不知疲倦的蝉鸣,层层叠叠,交织成一片生活的喧响。
但是当她的目光捕捉到陈宥安走向水龙头时,这些声音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过滤掉了。
永夜听放下笔,伸手拿过桌边一台相机。
这是一台老式尼康胶片相机,陪伴了她很多年,拿着沉甸甸的,每次拿起它都能给她一种安定感,瞬间将她包裹进一个只属于她的空间。
不需要刻意寻找角度,手指凭着长久的练习而形成的肌肉记忆,熟悉地调整着镜头的光圈环合速度转盘,冰凉的取景框贴上她的眼眶。
视野收缩、聚焦。
方寸之间,时间安静下来,只剩水流的乐章。
陈宥安微微弓着背,水流顺着结实的手臂肌肉淌下,在肘弯处短暂停留,坠落。
他甩了甩头,微湿的黑色短发飞扬,甩出的水珠被夕阳点燃,在空中拉出金线,短暂地编织、碎裂。
咔嚓。
脆响淹没在喧哗和蝉鸣里,却清晰地落在陈宥安的耳中。
这是第多少次按下快门?
她没有计算过。
这个动作本身,连同楼下被水淋湿的身影,早已融进她黄昏时分的习惯链条。
观察、构图、按下快门。
她沉浸其中,专注又安宁。
她喜欢捕捉瞬间的光影变幻,力量与放松交织的形态,这是时间在具体事物上流过的痕迹。
至于陈宥安,似乎只是因为这个习惯的载体恰好是他。
陈宥安关掉水龙头。水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更清晰的蝉鸣。
他直起身,随手抓过一条搭在石凳扶手的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上水珠,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随性。毛巾吸满了水,变得有些重量。
就在这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目光习惯性地投向二楼的窗户。
光线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在窗户那道不大的缝隙里,一个微小的反光点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如同一个心照不宣的招呼。
陈宥安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笑容里没有丝毫被窥探的愠怒,只有了然于心的暖意。
他朝着那个方向轻点了下头,眼神温和,传递着无声的信息:“我知道了。”
仿佛在回应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懂的暗号。
做完这个动作,他像过去无数个傍晚一样,拿起石凳上的背包甩到肩上,转身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院中的景象。
他早已习惯了这个安静的注视,并且这已经构成他日常生活背景音里,让人感到安心和舒适的一部分。
永夜听看着那个一身水汽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表情平静无波。只有握着相机的手在金属机身上细微地摩挲了一下,快得难以察觉。
她不会感到慌乱或羞涩,因为陈宥安的反应同样是这个习惯仪式里的一部分,这种默契让她感到安全。
放下相机,轻轻放回桌角。
窗外的喧嚣似乎被推得更远了。
永夜听重新拿起笔,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物理题上。
2.
相机的取景框,是永夜听通往宁静世界的专属通道。
当她的右眼贴上带有轻微皮革味的取景器边缘时,周遭的一切——
蝉鸣、妈妈喊她收衣服的声音、甚至桌上书本散发出的油墨味,都像是被一只手推远了。
她的世界骤然收缩,凝聚在那一方明亮的、清晰的矩形视野里。
此刻,她坐在靠窗的书桌前,目光并未投向窗外。
桌上铺开了几张刚冲洗出来的照片,还带着药水特有的气息。
这次照片的主角包含了窗外几颗老树枝桠间跳动的光斑,墙角在晨露浸润下的绒绒质感,风掠过晾衣绳上白衬衫时扬起的衣角。
永夜听拿起其中一张。
画面聚焦在一片半枯的叶子上,阳光透过残缺的脉络在下方青砖投下影子。
她拿起一支绘图铅笔,在照片边缘空白处标注:
“8:15 A.M.
入射角约65°,衍射清晰度>0.8”
笔尖停顿,又在下面加了一行更小的字。
“叶脉导光:高”
这不是艺术创作。
对永夜听而言,摄影是观察,理解。
通过镜头捕捉瞬息万变的光影,分析它们的路径、相互作用,如同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
每一次按下快门,每一次看着影像缓缓浮现。
宁静,清晰,给她带来一种掌控感和深沉的满足。
“阿夜,吃饭了!”楼下传来妈妈温和的呼唤。
永夜听没有立刻回应。
她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叶子上,手指无意识划过照片上的光影,直到母亲的声音第二次响起,她才像从深水中缓缓浮起。
“来了。”
放下照片和铅笔,站起身,动作带着从思考中抽离的凝滞感。
离开书桌时,她看了一眼窗外——陈家的小院空着,石凳上只有一个背包,人还没回来。
晚饭的气氛寻常又温馨。
永家的餐桌不大,铺着简洁的格子桌布。
爸爸正在分享医院里新引进的设备趣闻,妈妈笑着抱怨阳台上的茉莉花又招虫子了。
“阿夜啊,”永妈妈夹了一筷子排骨放到永夜宁碗里,随口道,“下午我看到宥安妈妈了,他们游泳队下周要去隔壁市里参加个热身赛,好像要去三天呢。”
永夜听安静地吃着饭,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她心里还在盘算物理竞赛集训营的时间,似乎正好和陈宥安的比赛时间错开几天。
念头一闪而过,却并未放在心上。
陈宥安的行程如同季节更替,是她生活里自然流动的一部分。
“宥安那孩子,训练是真辛苦。”许爸爸感叹了一句。
“阿夜啊,你上次拍的那几张他游泳的照片,拍得是真好看,很有力量感。”
永夜听抬起头,目光清澈:“因为水本身就很有张力啊,而且逆光效果也恰好不错。”
对她而言,捕捉陈宥安在水中奋力前行的瞬间,和捕捉老树叶子的光影别无二致,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对美的瞬间进行定格。
晚饭后,永夜听回到房间。
她没有立刻回到题海,而是走到窗边。
暮色四合,陈家小院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暖黄色光晕在渐深的蓝紫色天幕下显得格外温馨。
她看到陈宥安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似乎刚回来不久,正和站在门口的陈妈妈说着什么,脸上残留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放松的笑意。
他比划了一下,大概是提到了训练的事情,陈妈妈拍了拍他的肩膀。
永夜听安静地看着楼下的温馨一幕。
这种家庭的互动是她安心的背景板,却并非需要她深度参与的能量场。
看了一会儿,她拉上了窗帘,只留下一条缝隙。然后转身走向房间里一个小小空间。
这是她的暗房,用了厚实的遮光帘隔开。
拉上遮光帘,打开安全灯。
暗红色的光线瞬间充盈,将一切笼罩在神秘的气氛里。
空气里是液体和醋酸混合的独特气味。
对永夜听而言,这是比任何香薰更能让她心神安宁的味道。
工作台上整齐摆放着各种装着化学药液的塑料盘,夹子,量杯。
她戴上橡胶手套,动作熟练精准,带着一种仪式感。
取出今晚拍摄的最后一张底片——暮色照亮的各家窗户一角,暖光透过窗棂,在夜色背景中切割出几何形。
她小心翼翼地将底片滑入显影液中,紧紧盯着那张空白的相纸。
在暗红的灯光下,奇迹开始发生。
先是微弱的轮廓,接着清晰的窗框,温暖的灯光,窗户玻璃上模糊的倒影...影像从虚无中生长出来,逐渐变得饱满、清晰、富有层次。
轻轻晃动显影盘,看着光影在眼前一点点沉淀,凝固,最终定格成一张承载了瞬间的实体。
整个过程,她全神贯注。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浓缩。
她的思维高度集中,判断着显影的程度,对比度。
这是她为自己充电的方式,是她精神的锚点。
影像完全显现,达到她满意的效果后,她将照片夹起,放入定影液中。照片在清澈的药液中稳定。
永夜听轻轻吁了一口气,摘下手套。
暗红色光线下,她的眼神明亮而平静。
周六。
永夜听难得没有早起背书刷题,而是在整理书桌。
物理竞赛的集训通知单就放在显眼的位置上,日期用红笔圈了出来。
她拉开一个抽屉,里面码放着各种摄影相关的书籍和笔记。
在整理一叠零散的旧照草稿时,一张照片意外滑落出来,飘到了地上。照片正面朝下。
永夜听弯腰捡起,翻过来一看,微微怔了一下。
照片上是陈宥安。
但不是她惯常捕捉的运动和日常。
看角度和光线,应该是去年深秋的某个下午。他穿着宽松的灰色卫衣,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头微微后仰,靠在后面的树干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的表情近乎稚气,嘴角带着一丝或有若无的笑意,肩上和脚边还有一些金黄色的落叶。
永夜听看着照片,第一反应不是照片本身,而是当时的光线条件。
下午三点左右,顶侧,散射比例高,柔和。
她习惯性分析着,但看着照片上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一种陌生的感觉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心尖。
永夜听拿着照片,目光投向楼下。
门开着,陈宥安背对着她,在水龙头下冲洗着什么。
大概是他那辆宝贝山地车的链条吧。
水流哗哗,水珠飞溅,在晨光下闪烁。
永夜听手指无意识地刮着照片边缘。
“阿宥,陈教练电话!找你有急事!”
是陈妈妈的声音。
陈宥安应了一声,匆忙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快步走进了屋里。
他动作有些急,没注意到脚下那块常年被水浸湿,生了些青苔的石板有些湿滑。
永夜听站在窗后,清晰地看到陈宥安的脚在石板上猛地一滑!
他整个人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前扑去!
出于本能,他伸手试图撑住旁边的石凳边缘,但动作太急,手肘狠狠撞在了石凳的棱角上!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隔着窗户传来。
陈宥安单膝跪地,一手捂着手肘,眉头紧锁,脸上已经褪去血色,痛得倒吸冷气。
他试着动了动胳膊,表情更加难看。
永夜听握着照片的手指倏然收紧,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瞬间发生的意外,以及陈宥安忍痛的模样。
她明明是在对突发状况进行纯粹的即时观察。但观察对象所承受的痛苦,却似乎比光影的变幻更能触动她的神经。
她没有立刻冲下楼,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陈宥安龇牙咧嘴地慢慢站起来,活动着明显不适的手臂,然后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子里。
院子里只剩下还有滴水的水龙头,和那块危险的,湿滑的青石板。
目光从空荡的院子收回,落在手中陈宥安熟睡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光影依旧温柔。
抬眼看向那块湿滑的地板。
晨光下,石板上的水迹反射出清冷的光。
永夜听沉默了几秒,转身走上桌前,将照片仔细夹回一本厚厚的笔记里。
她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在里面翻找起来。
很快,她拿出一个小巧的白色塑料喷瓶。瓶身上贴着标签,印着“肌肉舒缓喷雾”。
这是她上次物理竞赛集训时队医统一发的,效果不错,她还没用完。
走到窗边,再次看了一眼。门还开着。
永夜听握着瓶身,微微用力。片刻后,走出了房间。
她步伐稳定,目标明确地走下楼梯,穿过自家的小客厅,然后推开了通向院子的门。
初夏早晨的阳光有些晃眼。永夜听微微眯了下眼,走向两家院子之间那道花墙。
这面墙矮矮的,爬满了初绽的蔷薇藤蔓。
她只站在花墙这边,安静地等着。
花墙砖缝里好像长出了些杂草,这里有一点,那里也有一点。
没过多久,陈家的门开了。
陈宥安皱着眉走出来,左手还在揉着手肘的位置。
他换了一身衣服,脸色还有些发白。一抬眼,就看到了花墙对面站着的永夜听。
“阿听?”
陈宥安有些意外,停下脚步,脸上浮起笑意,只是笑容因为疼痛显得有些勉强。
“这么早?”
永夜听的目光从杂草中抬起,平静地落在了陈宥安揉着手肘的动作上。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不大。
永夜听隔着蔷薇藤蔓,将手中的喷雾瓶递了过去,没有任何寒暄。
“这个,喷在撞击的地方。”
陈宥安看着递到眼前的东西,看看她认真的神情,愣了一下。
随即,他眼中的惊讶和痛楚迅速被取代,笑容自然了许多。他没有推辞,也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是自然地伸手,接过这个还带着余温的瓶子。
“谢了,阿听。”他的声音带着点爽朗,又因温和显得格外熨帖。
永夜听看着他接过喷雾,确认他拿到了。
任务完成。
她转身,像来时一样平静地走回自家的屋子。
阳光在她的棉布裙子上跳动,裙褶里似乎还藏着温暖的碎片。
陈宥安低头看着手里的喷雾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撩起袖子,对着红肿的手肘喷了几下,一股清凉中带着药味的雾气散开,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几分。
望向永夜听消失的门口,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