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滚之声渐行渐缓，直至驶停。
夜色深邃，但车前两盏明灯亦足矣。
魔卫中一人负责驾马，此时留下待命。另一人则轻车熟路，直奔赌坊一扇偏门。
尸体堆叠躺倒，死状各异。
魔卫随意瞥了眼，本打算草草确认下总共几人死去，谁知这匆匆一瞥，竟然让他在里头瞧见一张熟悉面孔。
他当即蹲下，不可置信搓揉几遍眼睛，才终于压着嗓子招呼道：“兰，你过来！”
名叫兰的魔卫打了个哈欠：“怎么？”
“你直接过来就是了！”
同僚的焦急显而易见，兰无法，只得顺手提灯，下车前去查看。
走至同僚身旁，兰将臂抬高。
暖光倾泻，绸缎般柔软，轻飘飘覆上一张垂暮的面容——
花白胡子，黝黑皮囊，皱纹遍布，像泥土里已然僵逝的蚯蚓。他瞪眼如铜铃，仍保持着死前不可名状的恐惧与愤怒。
兰大吃一惊：“赌坊的赵坊主？”
“是啊，他前天还跟我们吹牛大赚多少钱，结果没想到今天就……”同僚不安地猜测道，“会不会是他哪个仇家把他……？”
兰拧眉，凝滞许久。
他没有回复同僚的问题，只是翻来覆去观察其致命伤口，最后摇头：“别说这些了，先把他的身体一块儿带走。回到晴云阁后，可能还需跟百里阁主汇报一番。”
同僚叹气，对尸体认命地伸出手：“好。”
拦腰一个，扛肩一个，同僚连带两人，健步如飞。
……
待地面上的一切收拾完毕，临去之前，兰忽而驻足，提灯沿周遭仔细扫视一圈。
“兰？”同僚扣上车门门栓，转头呼喊他的名字，“看啥呢，不走吗？”
兰微微抿唇：“没什么……我来了。”
鞭绳抽打，马蹄踢踏。
同僚坐在兰身旁，不满地倾吐苦水：“天天和尸体打交道，乱七八糟的事情真多。”
“而且跑来跑去累死人，真不知道少君咋想的，非要把晴云阁定在魔宫旧址！”
兰目不斜视，淡淡接一句：“毕竟离〈岩谷〉近，好歹算得上个天然坟场……”
同僚嗤笑：“那也没必要啊，直接一把火烧了不更省事吗？你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会不会是为了和妖国一起……”
兰冷声制止：“……差不多得了。少抱怨两句，这些胡话如果传至少君和百里阁主耳朵里，小心你没命活。”
“好好好……”
同僚随口答应，蓦地又迟疑，“不过，你其实也讨厌搬尸体吧，而且你在这儿做的时间比我长，好像快满二十年了？有这条件，你可以跟少君请愿留驻魔宫。”
“说不定能像百里阁主那样混个官职，总比搬一辈子尸体要好。”
兰沉默片晌：“魔宫的打打杀杀太多，更不喜欢。晴云阁，清静。”
那可不是？除了上级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僚，他日常接触最多的就是尸体。
就算他做事不认真，也不会有人告状。
同僚却诧异，随即不信又不屑道：“哇，难得从同族里逮到一个喜爱清静的！”
兰又不说话了。
他并非因同僚的嘲笑生气，而是屏息凝神，似竖起耳朵聆听什么。
兰的神情愈发严肃。
突然，他下手一扬鞭，驱策马匹在岔路口转去另一个相差甚远的方向。
同僚还在喋喋不休，不明所以：“欸？你怎么改道啊，你走错了！这条不是回晴云阁的路？喂，兰！”
“别说话！”兰恨不得把鞭子抽他身上，或者扯一块破布把他的嘴堵住，“嘘，这个时候给我安静点儿！”
联系到赌坊坊主的死相，兰早早隐约察觉，似有可疑之人在借机跟着他们。
不清楚敌我实力差距，于是他想顺势将对方引入山路，拖延时间的同时，暗中给百里晴传递消息。
结果，同僚此番言语反倒成了提醒，无意间告知对方——兰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
兰心底忐忑。不过事已至此，哪怕硬着头皮也要继续行进。
他一手攥紧缰绳，另一边则悄悄摸向腰间悬挂的发信符。
蓄势待发。
然而出乎意料，景物倒退不止，马车行驶半晌，仍是没有任何一点儿多余的动静。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你怎么了，兰？”同僚从怔愣中回过神，小心翼翼扣住他拉扯缰绳的手腕，“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吗？”
兰幡然清醒，手下急忙用力。
他们的速度愈发缓慢，最终停于崎岖的山路中央。
左边树枝丛叶交杂，深林一片，无人管照的清幽寂静。右边则是陡峭的斜坡，黑不见底，却能听得底下潺潺的水声流淌。
兰垂下头。
“兰？”同僚疑惑，“你没事吧？”
兰重重呼出口气：“没事……应该是我想得太多。”
闻言，同僚顿了下：“那就好。第一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吓我一……”
此时此刻，兰忙于调转马车，重新朝向正确的路。
他一心驾车，目不转睛：“抱歉。我有点儿心急，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会想办法提前告诉你。”
“……”
兰等待好一会儿，身旁竟没有回应。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视线毫不掩饰其盎然的兴味，直勾勾落在他的侧脸。
怪异无比。
为什么？
同僚从来不会这么看他。
兰紧张地干咽两下，僵硬转过头去——
只见一位模样娇俏的陌生少女稍稍弯下眼尾，其眸底晦暗，唯亮几颗碎星。
她的表情若无其事，话语亦充斥善解人意。可如若真的细品，却又不由胆战心惊：“没事的，兰，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要再这么心急哦！”
兰心跳顿空，浑身一震，缰绳因而不小心脱手。
后倾与对方拉开距离之余，他差点在颠簸中一头栽下马车。
她究竟什么时候坐到他身边的？他为什么没能发现？！
“你是谁？！”
少女故作讶然，并拢指尖掩唇：“啊呀，难道你没有在通缉令上见过我？”
随即，她像是才想起脸上的乔装，抬手褪去表面的一层遮掩，贴心问道：“那这样呢？你还认识吗？”
兰瞪大眼睛，接着果断抽出短刃。
但是尚未等他动手，一阵猝不及防的倾斜感便自后背侵袭而来，压迫倍至——
无数缎带破土而出，勾缠着整辆马车歪扭翻倒。
马儿撕心裂肺地哀鸣，惊起深林枝头一群栖息的鸟雀。
天地一瞬倒转，眼前少女的面容亦离他越来越远。
兰控制不住自己即将滚落斜坡的身体，所以仅来得及费尽全力，将牢牢握于手心的发信符砸向少女……
发信符擦着她的鬓发飞过。
她半点儿不受影响，跳下马车，此刻稳稳站立，仍一副温柔且包容的微笑。
极具欺骗性。
兰片刻失神，呼吸凝滞。
他慌忙闭上眼睛。
百里阁主，一定会来……！
……
魔卫兰连人带马车摔下斜坡，彻底没入沉黑。
顾无忧还在心底回味对方震惊的神色，笑得开怀。
系统左顾右盼：【伏惑呢？他用棱方把你和那个魔卫交换位置，结果他反倒没有跟着跳车吗？】
“这里又不是悬崖，这点儿小小高度岂能摔死一个魔卫？”顾无忧抬抬下颌，“所以，我猜伏惑只是兼职追杀和补刀去了。”
【……】系统问她，【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他咯。”顾无忧转身，伸个懒腰。
她想在一旁找棵树，靠着休息片刻。
谁料，迈开两步，突然踩中几块硬邦邦的碎片，棱角分明，尤为硌人。
顾无忧低头，将其收拢收拢放在手心：“……这是？”
花了点儿时间拼凑起来，一道繁复的符咒随之显现。
顾无忧看不懂，却不妨碍系统鉴赏。作为好帮手，与宿主收集分享资料的同时，它竟然也对此世各种法术符印烂熟于心——
【好像是用于紧急发信号的咒文。如果想要传达有威胁和危险存在，只需捏碎即可……】
介绍至此，系统反应过来，催促道，【不好。别等伏惑了，赶快远离此地吧，我们的位置已经完全暴露……】
系统倏忽停顿。纸蜘蛛仿佛感应强烈，前腿忐忑地上下轻点，【糟糕，这里还是离晴云阁太近，好像已经有人追来了！】
“什么人？”顾无忧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人影。
习习凉风撩动裙摆，从脚踝窜上不绝的冷意。
系统猛地惊呼：【你的身后！】
顾无忧顺势回头。
相隔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撞见一张明艳的脸——
美人尽态极妍，发丝如瀑扫过肩颈，素手背在身后，风流婉转的顾盼之间，含嗔笑语：“无忧，你可让姐姐好找。”
顾无忧讶然，但很快睁大无辜的眼睛，同时，袖底一束缎带悄然爬上手臂。
她毫不吝啬配合对方：“姐姐找我何事呢？”
百里晴挑眉，眸色泛冷：“与龙族一同越狱，一同逃跑……我的好妹妹，你们既然做到这种地步，就不要再跟姐姐玩什么无聊的‘懂装不懂’的游戏了吧？”
林中安静一瞬。
顾无忧接口，不慌不忙，平淡且柔和：“明明对我动了杀心，还与我做互称姐妹的戏码，岂不更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