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尚还混沌……
兰支撑自己站起,原地缓了片刻,舒展僵硬的四肢。
还好。
这里不高,并且他作为魔卫,身体锻炼得还算结实,即使摔下来,对他也造不成太大伤害。
总体而言,无碍。
不过,他的同僚就没有兰这般好运——
倒霉的马儿已经归西,马车七歪八扭。锁栓断裂,放置在车厢里的尸体皆随之滚出,各个四仰八叉躺在他的面前。
其中,就有兰最为熟悉的面孔。
方才,同僚还坐在自己旁边碎碎念叨,这会儿,他亦成为了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眼睛惊恐地放大……
死不瞑目。
汩汩鲜血自同僚的脖颈喷涌,染透衣衫,同时浸没他身下的土地。
兰走上前。
他并非要去悼念逝者。
老实说,他见怪不怪,没有丝毫悲伤。
作为魔,他们的命运生来注定——意外无可避免,争斗时常降临,因而身边之人总会来去更替,稀松平常。
兰早已麻木。
所以,他只是单纯地对脖颈上那道笔直的豁口感到好奇而已。
近看,兰心下了然。
果然,和赌坊坊主胸口的刀伤如出一辙。
原来这些均是那位女子的手笔。
根据伤口推测她使用的武器,应该更接近刀剑之类。没想其手法竟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
果断且迅速,一招制敌,一招致命。
当时的兰,甚至没听见同僚的一丝挣扎与呼救。
考虑至此,兰缓缓拧眉,忽觉不对。
等下,她,有配刀吗?
“唰——”
脖颈处骤然一凉。
兰下意识侧脸去看——
一柄闪烁银光的刀刃直抵自己的死穴。
身后,一个冷淡的男性声音乘风入耳,毫无起伏地警告:“别动。”
兰自然不敢再动,他无声叹息,强作镇定:“你是谁?有何贵干?”
“问你些问题。”
兰乖乖配合:“……知无不言。”
“你们在晴云阁一般做什么?”
兰即答:“清运尸身。”
“展开说说。”
兰斟酌再三:“我们如何收整尸身你应该看到了,反正通常选在半夜。送至晴云阁后,就用丝线绑上小木牌为他们做不同的标记,进行排序,最后按期按量倒入岩谷。”
对方沉默,随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倒入岩谷之后呢?”
“……”兰顿时卡壳,垂侧于右的指尖微微一缩。
暴尸荒野之后还能如何?
当然是任其在土里腐烂,或者任禽兽将其作为养料……
“没有之后了。”兰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扭转手腕,“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不能复生……”对方似有走神,“这样啊,你不知道……”
趁此转瞬即逝的机会,兰躬身绕过刀锋,抽出短刃,猛地划向对方绷直的臂膀。
对方幡然抬眼。他显然身经百战,虽一时不察,但到底没让兰轻易得手——他急退两步,避开兰的进攻。
于是,兰终于能拉开距离,奋起逃跑。
与对方的一问一答间,兰观察过四周,确认了一条绝佳的曲折小径——哪怕无法顺利甩开此人,至少能拖延一阵,为自己争取到百里阁主的救助。
步伐强压慌乱的心跳。
兰瞄准月光与小径相接时那一线分明的阴影,目不转睛,竭尽全力。
求生之门,一步之遥。
兰稍稍扬起唇角。
然而,情况急转直下。
几道浅光构筑的棱方突现,挡在面前。由于心情急切,疏忽大意,兰一个不小心直接冲撞进去。
微妙失重之感接踵而至,兰蓦地睁大眼眶,发现眸底景色霎时齐齐倒退、远去。
最后,他恍惚落地,再次与那位卸下伪装的男人对视。
其锐利的金眸,竖直的瞳孔,在惨白月色下勾勒别样幽森死寂的暗芒,惊心动魄。
而兰好像做了一场死里逃生的美梦。
梦醒之后,刽子手的目光依旧虎视眈眈,对他的拼死抵抗浑不在意、置若罔闻。
兰大口喘息,不可置信。
为什么?
他为什么又回到原地了?!
“奉劝你还是省省吧。”伏惑面无表情地好心提醒,“当然,你可以继续尝试。但我想,比我的灵力先消耗完的,一定是你的体力。”
兰不咸不淡轻哼一声,识趣地不再白费力气。
任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犹隔天堑。
而作为身份低微的魔卫,更是难以掌控命运。
“事已至此……”
兰深吸口气,索性大着胆子,“我也有一些疑惑想请你解答。”
伏惑看他一眼:“什么?”
本以为他会追问关乎黄泉境与龙渊之间的纠葛,好让自己死个透彻。
虽说伏惑本也没打算详细告知多少情报,但听上一听亦无妨,不差这一时半刻。
谁料,兰不假思索:“方才在马车上的那位姑娘,与你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伏惑不明就里。
着实没想到,死到临头,居然还有跟顾无忧一样拎不清重点的人存在。
……搞不明白他们脑袋里装的什么。
伏惑不自觉握紧刀柄。
不过,若当真细究起来,兴许伏惑自己亦不知与顾无忧到底维持着怎样的关系——
他们仅是浮于表面的半途盟友,然而,就连这点儿联结都算不得牢固。待黄泉境之事告一段落,之后便可随意推翻。
于是,伏惑停顿半晌,含糊其辞:“我只能说,她远在我之上。”
“原来如此,真想不到。”
一份模棱两可的答案,却令兰犹似抓住救命稻草。他斩钉截铁,夹带戏谑,“你们是主从啊。她是你的主人。”
不等伏惑反应,兰继而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可你是否做错了什么?”
“从头至尾,她分明有能力直接杀我,然而,她仅是把我推下斜坡……难道还不能说明,她故意留我一命?现在,你却要违抗主人的意愿,置我于死地?”
“连我一介底层卫兵亦知晓,听从、跟随主人的命令行动即为根本!”
兰卸去往日循规蹈矩的不苟言笑,濒死之际,居然展露尖刻,尽管这份尖刻只限于口头,“你来自龙渊?未曾料想,龙渊灵兽,目中无主,这点儿规矩都啃不明白。”
挑衅一目了然。
“……”伏惑的额角青筋狂跳。
他真的后悔,真的。
伏惑单知道魔族热衷争强斗狠,妥妥一群泼皮无赖……他不知道魔族竟然无赖到这般超乎想象。
顾无忧故意留其一命?
他伏惑违命擅自行动?
龙渊灵兽不守规矩,目中无主?
种种荒谬的结论先不提,对方混淆黑白的本事倒炉火纯青。
他以指尖捻过刀锋,接着毫不留情架于对方肩膀。
一触即发。
偏偏兰仍旧一脸胜券在握,好像全然不在意伏惑呼之欲出的杀意:“你信不信,你我之间,她会选我。”
“她定会让我活!”
“选你?”这二字,伏惑咬得很重。它们回旋舌尖,迸发出异样微小的滞涩,“大言不惭……说得好像你比我更加了解她。”
那道锋利刀刃一点点嵌入薄弱的皮肉,直逼对方激烈跳动的脉搏。
兰缄默不语,他的呼吸拖得愈发谨慎、缓慢,他的眼神却依然坚定无畏。
一丝鲜红渗进皎洁月色。
两人相顾无言。
伏惑忽而后撤,就此收刀。
“行吧。既然你这么笃定,那就随我走一趟……一起,去见她。”
兰一愣,背在身后震颤不止的右手终于得以松懈。
*
“哈啊……”
顾无忧席地而坐,背靠树干。
一根又一根的缎带将陷入昏迷的百里晴缠绕,不厌其烦,把她的伤口包裹,直至完全相融。
顾无忧赢了,又意外赚到百里晴不可思议的表情,她此刻心情甚好。
指尖勾着缎带一角,顾无忧能感受到其中似脉搏起伏的规律波动。
系统恰在此刻打断她懒怠的放松时段:【顾无忧……你……】
系统当下心境复杂无比。
它一直觉得,天道能力只能去创造、仿真死物,其攻击性算不得强,由此更别提上阵打斗。
但顾无忧,她几次出其不意的行动都在颠覆系统的认知——
原来天道之力并非单一的指向,它拥有无限可能。而可以驾驭它的,必须亦是同样蕴含无限可能的人。
理解这一点,系统并不惊喜,顾无忧的独当一面也没有减少它对未来的担忧。
甚至,先前被压抑的焦躁反弹而出。
大概是系统沉默的时间稍长,顾无忧忍不住问了句:“你想说什么?”
系统:【你使用天道能力的熟练度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但……你真有把握治好百里晴?】
“没有啊。”顾无忧摊手,理所当然,“死马当活马医呗。”
【……人都被你整成这样了,实在不明白你保她干嘛?】系统叹气,【就算真的被你从死亡边缘拉回来,也很难保证日后此人不会对你下手。】
“确实。”顾无忧点头,表示认同,然后又道,“那就以后再杀她一次好了。”
【……】纸折蜘蛛趴在网上,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顾无忧总算起身,走至紧闭双眼的百里晴旁边。
顾无忧没有贸然唤醒对方,而是先蹲下仔细瞧了瞧。
【状况如何?】
顾无忧没有回答,仍不住观望。
在原身的基础上进行修补,这和之前捏造一个崭新的空壳有些不同,顾无忧其实对此没太大把握。
所以要是失手救不活……
哈哈,那也不能怪她吧?
此时,百里晴忽地一颤。
顾无忧有所觉察,匆匆退后。
一条白晃晃的手臂颤巍巍举起。
女人半昏半醒,顺势推开搭放在身体上的剩余缎带,于是,无数柔软之物便似水波倾覆、散尽。
衣衫破损,显肩露腿。女人的脸颊、腰腹沾染上的艳红血渍,为她大大增加了危险之感。
她迷茫地抬头。
随即,与顾无忧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