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四目相对。
那双赤眸里蚀人的冷冽在接触顾无忧的一刻,被滚烫的颜色瞬间中和。
顾无忧眨眨眼,嗓音轻和:“感觉好些了么?”
“我……”百里晴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锁骨、肩膀、眼睛,指腹反复摩挲光洁如新的皮肤,惊讶不已。
她原本以为又是一次千刀万剐的疼痛,可方才深入体内的缎带仿若暖流,竟然让她产生了如释重负的困意。
百里晴起身:“……您究竟为何人?”
她用上了尊称,语气更不似以往轻佻。
只因顾无忧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又展现出超乎寻常的治愈本领。饶是百里晴再怎么眼瞎,也该看出顾无忧的确能力非凡。
顾无忧抱臂,欣然道:“这个暂时不重要。姐姐,你只需知道,我们并非敌人。”
“姐姐……”百里晴喃喃重复顾无忧对她的称呼,继而尴尬找补,“您这么叫我,我真是……惶恐。”
百里晴发白的脸色还未好转,她小心提问,“那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呢?”
好歹魔宫任职数年,在各种性情不同的魔族之间斡旋,百里晴自然不蠢。
她听得懂顾无忧的弦外之音。
不然,顾无忧为何要莫名其妙救她?
“为我?”顾无忧勾勾唇角,转移话题,“你自己就没有想去做的事情吗?”
百里晴顿了顿,果断答道:“没有。”
“哦?”
顾无忧不信,一针见血,“百里晴,你难道与你的族人不同?你难道不喜争斗,想过岁月静好的人生,在这个位置上稳稳当当待一辈子?”
语音一落,百里晴眼眶微睁。
风贯通身侧,吹走一切多余的声响,白雾却依旧纹丝不动。
顾无忧没有被雾气所扰。
“虽说待一辈子不是不行……但这里可是黄泉境。”
她的眼神明晰而锐利,仿佛能轻易看穿人心所想,“黄泉境不会给你一辈子的时间沉淀……尤其在魔宫,新人旧人更迭的速度很快,等你稍显无用之时,可能就会被你所侍奉之人抛弃了吧?”
百里晴默默咬牙。
许久,百里晴总算松口:“……是,您说得不错。”
“我与普通魔族并无不同。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我也想得到——财富、名誉、权利、他人的认可……”
她恢复了一贯的风流骄矜,将冷意藏在面具后,但已化作星火的野心漆亮眸底,将汹涌的渴求毫无保留呈现在顾无忧面前,“还有至高的地位。”
“为此,我才一直忍耐。”
在这块已经烂透了的土地,若不刻意寻求改变,就只会遭到唾弃与轻视,然后最终被弃如敝履。
她早就发现这一点了。
所以,她拼尽全力想要成为人上人。
顾无忧微微点头,十分满意:“那就让我们做一次双赢的交易。”
“百里晴,我会帮你接近王座,但相应的,你需要帮我一些‘小忙’。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夺权篡位,就这么被当做随手可拿的纸片甩了出来。
若将这段话放给与顾无忧交手之前的百里晴听,她估计会觉得这个姑娘脑袋不好。区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说什么大话?
但现在……
百里晴仔细端详了会儿顾无忧的面容,然后笑了:“瞧您的说什么话。谈何交易,若您对黄泉境感兴趣,大可以直接命令我。哪怕没有附加条件,我也不会反对。”
她展露忠心,说得理所当然,顾无忧却从中嗅到了一丝试探。
是在试探顾无忧的目的。
顾无忧索性直白道:“可惜我对黄泉境不感兴趣,我呢……只对未来主掌黄泉境之人感兴趣。”
顾无忧歪头:“你,会是这个人吗?”
被对方淡漠又暗含调侃的目光注视,百里晴的心跳不自觉空了一拍。
她慌张垂眼,笑容却愈发灿烂:“抱歉,是我愚钝,说了些多余的话。”
“话已至此,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百里晴恭敬行礼,“我定如您所愿。”
反正最坏不过一死。
都是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百里晴自然不甚害怕。
契机难得,不若抛弃杂念,来赌一把!
……
为求魔域至高之位,百里晴背弃魔宫,转而投靠一凡人女子。
何其、何其荒谬!闻所未闻!
“……百里……阁主?”
兰折返此处,恰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兰不敢相信。
平常不论下派何事,百里晴皆是兢兢业业、全力以赴。
因而她能做到少君的心腹,还能背靠君上创立晴云阁,在魔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受尽青睐至此,她原来仍不满足?
兰立于原地,不知所措。
塞满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则是……
完蛋,是上级倒戈,他没救了!
百里晴叛变,那么而今于她而言,兰无疑是一个极其碍眼的存在——
他是隶属魔君之下的对立者,是可能会将百里晴的转变悉数上报的告密者。
由是如此……哪怕龙渊一派暂且不提对他的处置,百里晴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兰情不自禁滚动喉结。
一刻钟前,他对伏惑的出言不逊,不过迫在眉睫时的胡编乱造罢。
这下可好……不仅即将没命,没命之前还得当一回魔域当之无愧的嘴硬笑柄。
“发什么愣?”
身后伏惑的提醒,惹得微微出神的兰急速屏住呼吸。
伏惑不紧不慢上前,瞥了眼顾无忧,又对百里晴几不可察地蹙眉,随即睨他,“她们注意到你了。”
……伏惑说得没错。
她们的视线不约而同投向自己。
尤其是百里晴。
她浸润微光的眸底瞬间覆盖一层阴翳,其温度骤降,如料峭春寒,锥刺入骨。
“我还以为这趟搬尸的魔卫,已经不在了。看来还有漏网之鱼。”百里晴一字一句,蓄势待发,“罢了……那么,不劳二位动手,由我亲自……!”
兰逐渐心灰意冷。
难道天道注定他今日必死?
他颤动不止的眼珠丧气地从百里晴身上挪开,带着一点即将被宣判死刑的麻木,转去别处……
猝不及防。
与一双弥漫浅笑的眼眸相对。
泪滴印痕竖点在她左眼下,衬其温柔。
顾无忧打断百里晴,呼唤他的名字:“等等,兰,你就没有要说的话吗?”
兰呆滞片晌,恍然大悟。
其他上位者,在窥见蝼蚁赴死之时,不屑与轻蔑更多。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一粒灰尘的重量。
消失便消失,实在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眼前的少女,似乎对自己表现得颇有兴致……难道说,她在特意给他求生的机会吗?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
就算她留下自己,只是为了折磨他,他也认了。
只要能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
兰即刻单膝下跪,对准顾无忧,铿锵有力道:“大人先前高抬贵手,兰不胜感激。兰无以为报,只愿誓死追随大人左右。”
“大人既给予这般机会,那么,兰希望得到大人成全。”
百里晴与伏惑俱是讶然。
这个小小的魔卫没有第一时间向百里晴求助、求饶,而是跪谢那个其余人正簇拥的绝对焦点。
顺带,兰还把顾无忧对他的加害颠倒为“不杀之恩”,指鹿为马。
如此一番,兰规避了百里晴为他划定的必死范围。他的性命刹那易主,捏在最有可能对他网开一面的顾无忧手中。
此时顾无忧随意的一句话,就可以决断他的生死。
“你想说的居然是这个吗?”顾无忧被兰的跪拜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哑然失笑,“你确定?”
“是的,请大人成全!”
生怕顾无忧拒绝,兰大声重复一遍。
他跪得不动如山,虔诚到无可挑剔,实际手心早已浮起一层黏腻的薄汗。
生在黄泉境,兰恪尽职守,始终尽最大努力装透明人,避免惹事生非、徒生事端。
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安分守己,其支持他的根本不在于对黄泉境君上盲目忠诚,而在于他对权力中心有意无意地避而远之——
他天生抵触。
命运却弄人。
事实证明,终其一生,他无法逃离名为纷争的漩涡……
此刻,顾无忧欣然点头:“好啊。”
兰不敢相信。他诚惶诚恐挺立上身,触及对方眼神时,乍然一个激灵。
那对眼睛,并非清澈的水潭,而是万丈深渊。
凝视深渊的他,仿佛置身危楼高耸的阴影底部,除了不可名状的畏惧外,还升腾起一股晦涩难言的期待、无法宣之于口的快感——
是的,任何人都该在如此威压下臣服。
……看来不止逃离不得,他势必要在其中粉身碎骨才对。
可那又如何?
得益于眼前少女的慈悲,其余两人皆怒目而视,却怎么也不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唯敢怒不敢言。
他对伏惑的虚妄断言,已然成真!
没想到,在他这般堪称卑微而又无趣的一段人生里,还能切切实实“赢”过一只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别的高贵灵兽。
这怎么不能令人血脉偾张?
果然,他的本质还是魔啊。
兰的脸廓泛起绯色,他拼命压抑着涌上喉咙的笑意,对顾无忧恳切道:“愿听您吩咐,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