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一切皆需付出代价。
在雨中行走这一会儿,半夜楚柠便发起了高热。
炎炎夏日,楚柠身上裹了两层薄被。
唇色惨白,唇珠干裂渗血丝,唯雪腮染满霞色,汗湿的鬓发粘在红云上,指触滚烫似烙铁,呵气生出的粉红雾灼得蚊帐发焦。
“楚柠,你的存在就是耻辱……”
“……认贼作父作母……”
“云桃……不要……”
梦境与现实交织,泪珠划入鬓角,楚柠睁开眼,眸底血丝密布,眼尾红痕未退。
烛光下,瞳仁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幼鹿,反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蒙着层薄翳。
乌溜溜的亮,叫人不敢直视。
“父亲、母亲,女儿错了!”
她为何不能再重生早一年!如此亦不会平白当了两年痴愚之人去孝敬仇寇!
云桃端了碗药汤,推开房门。
“姑娘,你可算是醒了!大公子那边派人过来送了月钱,张生已经去抓了药,这是剩下一点碎银子凑来的,你快趁热喝了,发发汗。”
寅时未到,天还半黑着,她听见呜咽,一进来便发现自家姑娘浑身滚烫。
心里自责听了姑娘的话早早去休息,她睡得安稳,却留她一人在这。姑娘还在哭,怎么唤也唤不醒,吓得她当即就跑去观省斋。
她虽为一届奴仆,却对这不过只见一面的总宪大人颇有好感。他不仅生得俊朗,行事亦磊落,还予东院分了银钱。
更紧要的是帮了姑娘。
云桃兴致冲冲地向楚柠讲着她是如何碰到沈适,如何拿到一百一十两银钱,如何使人去抓药。
“大公子当真极好,观省斋的人也好。”
云桃小心将楚柠扶起,又在其背后垫了个靠枕,汤匙舀起一口药汤就要送进楚柠口中。
“你对他评价倒是高。”
云桃可是对除了楚家的男子外都不抱有好脸色的。
楚柠笑着瞧着眼前这个满脸皆是崇拜的小姑娘,思绪翻滚。
他确实极好。
是好官,不论是对百姓还是对天子,亦或是对她这样的后宅妇人。
可惜,她定要缠着他了。
楚家冤屈,父母、云桃惨死,一桩桩一件件,她过不去。
谢家,司礼监,还有沈知薇……
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上一世愚蠢,那这一世,就比比看,到底是谁更会装!
黑药汁在白瓷盏里晃荡,映出她颊边病态的胭脂红。
指尖划过滚烫的额角,楚柠将那碗药汤推了回去:“收回去罢,我这病还有用。”
楚柠所料不差,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平日里人迹罕至的东院便乌泱泱来了一大群婆子,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目光凶戾。
“二少奶奶,老夫人请你去双桂堂叙话。”
为首的王婆子语气恭敬,身子却严严实实堵死了门扉。视线扫了一圈,重重哼了声。
楚柠心知她在找谁,幸而她已提前安排云桃出府去了。
随即,五六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便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刚刚挣扎着坐起的楚柠从床上架下,如同押解犯人一般,密实围住,推搡着向外走去。
带着汗味和劣质脂粉味的手紧紧箍着她的手臂,生怕她跑了,或是向什么人求救。
路上扫地的婢女皆不敢出声,眼尖的就悄悄跑去唤了小姐妹来看热闹。她们是奴籍,最喜看到的便是主子受罪,即使楚柠什么也没做。
她跟着王婆子一群人穿过垂花门,绕过巨大的紫檀木雕花插屏。
沿途所见,雕梁画栋,奇珍异宝陈设其间,连回廊扶手上的雕花都极尽精巧奢华之能事。
楚柠默默注视着,心底恨意疯长。
她再抬头,赤金青龙匾额高悬,“双桂堂”三字映入眼帘。
远远便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她正要跨过门槛,后腰便猝然重重遭人一推。
楚柠顺着那推力的方向,脚下看似踉跄实则巧妙地卸去了大半力道,只是向前一倾,险险扶住了门框,并未真的摔倒。
饶是如此,这剧烈的动作也让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耳鸣不止。
楚柠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楚勉强刺穿混沌,支撑着她保持一丝清醒。
还不到时候,不能倒。
水磨青砖光可鉴人,角落冰鉴散着丝丝凉意,驱散暑热。瓜果诱人,茶香袅袅,好不惬意!
屋内原本热闹欢快的气氛在瞧见楚柠进来后,消失殆尽。
她抬眸望向主位那自诩“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古稀之年,脸上却厚厚糊着铅粉,如刷浆米,耳后颈侧青黄交杂,未曾匀开。
眼角细纹被粉膏填满,一笑便裂开粉痕,露出底下暗沉皮肉。
两颧胭脂红得发滞,衬着惨白脸面,活脱脱两颗硕大相思豆。
她并非谢缚雪亲亲祖母。
没落书香世家的女儿,这么些年来,熬走了丈夫,熬走了几房小妾,沾着大房几个儿子的光,过得可是滋润。
性情温厚?恐不见然。
现下,她刻意将眼尾挑得很高,放下了手里的茶盏,眼皮半耷,只从眼缝里瞧着楚柠。
“祖母快尝尝这新切的蜜瓜,清甜得很!”谢明溪叉起一块蜜瓜,递到老夫人嘴边,余光又瞟了眼站定的楚柠,眼见着底下小厮频频侧目偷瞄,手中绣帕被绞作一团。
远看便觉得她美得惊心动魄,柳腰款摆,步步生莲,近看却发现她竟连一点脂粉都未涂抹,还生得如此风情万种。
明明她比楚柠还小三岁,但她还要每日花大把时间去遮掩面上新长出来的热痤,还要控制自己平日里的吃食用于保持身材。
可再怎么遮,再怎么控制,她也没有楚柠那般光泽如玉的肌肤,吹弹可破,没有她那般婀娜的体态,轻盈又妖娆。
“二嫂怎么才来,大家都等你大半天了。”
语气怨怼不加掩饰。
楚柠心中冷笑,从被押来到此,不过片刻,何来“大半天”?
“跪下!”
张桂荣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木小几,震得上头的茶盏叮当作响。
周氏最先上前揉捏着她的肩膀,轻声细语:“母亲息怒,可得顾着身体。”
瞧着二房这一脸谄媚样,李巧兰便一肚子火,她可学不来这些东西。
“柠儿不知身犯何错,惹祖母如此动怒?”楚柠柔柔道,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几人。
“错?你还有脸问!”张桂荣被搀扶着坐直,铅粉簌簌落下,谢明溪悄悄退开了身。
“晨昏定省荒废半月,老身派人三催四请才姗姗来迟!方才入门竟敢直视尊长——”她抓起茶盏砸向楚柠脚边,瓷片混着热汤四溅,“谢家怎容得你这等目无尊卑的媳妇!”
楚柠任由热茶溅湿裙摆,而后剧烈咳嗽起来,单薄肩头簌簌战栗,喘息着喃喃:“孙媳……高热未退……恐过了病气给祖母……”
即使是病容憔悴,鬓发散乱,那张脸还是白得晃眼,黛眉微蹙,便让人忍不住想为她抚平,替她消除一切烦心事。
这念头让谢明溪齿根发酸。
她忽地惊叫起来,惹得周氏拍拍其肩膀,问其出了何事,一唱一和,生怕别人看不出母女俩在演大戏,待引了张氏注意,才扭扭捏捏道:
“昨日孙女儿仿若瞧见……二嫂她裹着大哥的斗篷。”
哦原来在这等着自己呢。
楚柠面上惶惶然,心下却叫了声好。
谢府众人既畏惧自身与这位总宪大人扯上关系,又害怕别人与他扯上关系,稍有动静便如临大敌。
她没想到昨夜里居然会有人瞧见,正好她也没打算遮,她若是偏要明晃晃地告诉他们,她与谢缚雪有了牵扯,他们又待如何?
是敢怒不敢言,还是妒恨交加呢?思及那些嘴脸,楚柠心底便涌起快意。
只是……谢明溪这娇贵小姐,子时缘何现身西角门?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张桂荣嘶声怒骂:“好个下作娼妇!凌风在前线搏命,你竟敢勾引大伯乱我谢家门风!”
周氏阴恻恻补刀:“母亲息怒。依媳妇看,二少奶奶怕是手头紧才起了歪心……”她故意停顿,瞥向楚柠素净衣衫,“连件像样头面都无,莫不是把嫁妆贴补了野男人?”
楚柠咳了几声,眼波盈盈地朝面前几人转了又转,杏脸褪红,哽咽道:“祖母明鉴……伯兄光风霁月,见妾淋雨可怜,方行圣贤遗风……二姨太何故如此歹毒,平白污了柠儿名声?”
李巧兰立即附和道:“正是!柠儿与凌风琴瑟和鸣!周氏你居心何在!”
二房惯喜欢捕风捉影,纵使他们再嫉恨,两个出色的儿子皆是她大房的,谢府也是她大房的。
动动嘴皮的事,她乐得为之。
她笃信楚柠不会勾引长子,毕竟这儿媳对小儿子何等痴心,她看得分明。
何况楚柠再美,她那长子怕也是美丑不分,众生平等。
一道电光闪过,雨丝便连缀成线,噼里啪啦地砸在滚烫的青石板路上,腾起一片迷蒙水烟。
“巧言令色,冥顽不灵!拖出去!何时想通何时起身!谁也不许求情!”张桂荣厉声再斥。
两名婆子应声而出,架起楚柠便往外拖。
楚柠没有反抗,来之前她便清楚自己无论说了什么,都不会改变张氏所想所为。
不必与不相干的人多费口舌,该说的话,该听话的人还没来,她只要等着便是。
李巧兰见状也失了留在双桂堂的兴致,随意打了声招呼便动身回了正熙院。
至于楚柠,今日已没了价值,受点磋磨也好长长记性,明白在这府里应该倚仗谁。
堂内复又笑语晏晏,小厮婢女们站立在檐下,冲她指指点点。
独楚柠一人,一身白衣,跪在青石板上,雨水浇透全身,背仍挺得笔直。
此辱不过谋局手段,心中无屈,何惧人言!
“若叫祖母知晓尔等在此躲懒,定不轻饶!”
雨雾迷蒙,待楚柠看清眼前人时,她已撑着伞走到跟前,捏一方素娟帕子柔柔擦拭着她额头雨水。
“二嫂,您就给祖母服个软吧,这样淋着雨身体吃不消的。”
谢明若,三房独女,不似谢明溪那般明媚张扬。印象里她总是安静地坐在刘氏下首,像刚才那样,偶尔剥一颗荔枝放到老夫人和李氏的碟子里,不争不抢,听到有趣处便低头抿嘴一笑。
“明若,你回去罢,莫沾了湿气,那些罪名我不认!”楚柠强撑着力气道,满面水痕,不知是雨是泪。
谢明若低低叹了口气,也回了堂内。
雨越下越大,楚柠膝盖已失去知觉,下半身冷得发僵,上半身却好似火烧,胸腔里一团火横冲直撞地寻找出口,口干舌燥。
眼前是幻影重重,指甲深陷掌心留下血痕,唇瓣亦被咬破,渗出血丝。
“姑娘!”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