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声渐近,打在青石板上的雨点都盖不住那尖刻的嗓音。
“张嬷嬷,你行行好,我家姑娘已经咳嗽好几日了,上月月钱……”云桃的声音被雨声打得断断续续。
中年妇人携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带到廊柱边上,将她散落的发丝抿回耳后,待见着云桃眼眶通红,才叹气道:
“哎哟,我的好云桃,嬷嬷知道你是忠心的,也心疼二少奶奶。可你瞧瞧这天气,”她指了指外面瓢泼的大雨,“正值酷暑,各房各院都要用冰,开销大得吓人!昨儿个账房先生一查账,哎哟喂,又见了底了!老夫人那边也是紧巴巴的,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可……”
云桃还要出声,忽觉自己掌心被尖锐的指甲狠狠一划。
这老巫婆!
她面上不露声色,泪珠便刷刷流了下来。
见着云桃还不识相离去,张嬷嬷也没了耐性,屋外热得人发焦,她可不乐意跟这小蹄子在这磨耗。
“行了行了。”张嬷嬷甩开云桃的手,语气冷了下来。
“你也别在这儿哭哭啼啼惹人烦了,回去告诉你家姑娘,安分待在东院,少生事端。这个月东院的月钱,照旧不发!什么时候府里宽裕了再说。”
她刻意拔高了声调,确保周遭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厮都能听见。
“好一个不发月钱,谁给你的胆子!”
张嬷嬷浑身剧震,脸上横肉抖了抖,僵硬地转过身。待看清阴影中缓步走出的那道欣长身影,脸上血色“唰”褪得干干净净,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她嘴角抽搐,牙齿咯咯打颤:“大……大公子……府里实……实在是……短……了银两。”
在男人冷冷目光逼视下,声音越来越低。
“伯……兄,要不……算了吧。”蚊呐似的哀告好似游丝吊着,尾音颤悠悠没入雨中,带着钩子,听得人浑身酥软。
张嬷嬷抬起头,便瞧见从男人身后走出来的楚柠,她披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玄色斗篷,款式一望便是男子的,仅仅露出一张娇媚可人的小脸。
面色发白,唇色似褪色芍药,水珠子坠在睫毛尖,将坠未坠。
“张嬷……嬷是……府里老人……妾……妾身……无碍……若……若是……”她欲言又止,怯怯地觑了谢缚雪一眼。
楚柠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前方的云桃,云桃立刻会意,双手扶地,额头微低,带着哭腔,声音尖细。
“大公子明鉴!东院已许久未收到月钱了!姑娘没钱买药,夏日连块冰都用不上,病才总不见好!求您帮帮我们姑娘罢……”
“咳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适时打断了她的控诉,楚柠捂着胸口,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便香消玉殒。
“云桃!不得放肆!”楚柠虚弱地斥责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
谢缚雪的目光扫过张嬷嬷脸上的贪婪油腻,偏头看向身侧的女子,腮边因咳嗽涌起桃晕,又垂眼瞥了眼斗篷袖口处嫩白泛青的手指,眼底寒意更盛。
“本朝律例,凡高门主母月钱应为纹银二十两。你方才所言‘东院照旧不发月钱’,是几月未发了?奉谁之命?”谢缚雪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骨。
主母,说的是她吗?楚柠莫名想笑,这京都还有她这般穷困潦倒的主母吗?
张嬷嬷不敢与之对视,这府里怕是也无人敢对上大公子的眼睛:“……是……老夫人吩咐的。”
在谢缚雪面前,她不敢造次,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送进刑部大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柠眼眸闪了闪,泪包在眼眶里打旋,长睫压成弯弓,下一瞬,泪珠汇成一线,顺着下巴尖儿滴在男人的袖袍上。
她慌忙欲拭,素白指尖拂过衣袖纹路,无意间轻轻擦过袖袍下的手臂肌理。
细细的抽泣如幼猫呜咽钻进男人耳朵。
你听,是你祖母所为,你待如何?
谢缚雪只觉得袖口那一点湿痕,灼得他心口发酸。
他非久处后宅,竟不知张氏如此苛待于她,虽为长辈,然此举实属过甚。
无论如何,楚柠皆是谢家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妻,是谢府名正言顺的主母,眼下看来,待遇竟远不如定国公府昨日刚从侧门抬入的侍妾。
“所欠月例全数补足,再从我这里每月拨入三十两予……”谢缚雪停顿了一下,突然不知怎的称呼楚柠,“弟媳”二字有些拗口,末了,道出一字“她”。
听到谢缚雪如此安排,楚柠亦有些怔仲,心底出现的那抹说不清的异样却又在看清张嬷嬷眼底的忮忌时快速消散。
张嬷嬷瞪大眼睛,刚要反驳却又被这双寒潭眼眸震慑住。
这如何使得!小贱人一月竟然能拿五十两白银,比老夫人两月总和还多!
她不甘心,恶狠狠地瞪向楚柠,恍惚间居然看到刚才还一脸柔弱无可依的人嘴角向上歪了下,好似在嘲笑自己的无能。
这才发现,从方才起她便是跪着的,而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楚柠则是高高在上地睨着自己。
两人,一玄一素,看起来竟相配得很!
一时间,张嬷嬷怒火中烧,鼻孔哼出冷气,小贱人这是反了天了!敢这么对自己!
“二少奶奶!你已为人妇,这样穿着外男的衣裳恐怕不太妥当吧?如何对得起为国立功的二公子!老奴提醒你一句,莫要学那没根的浮萍,风往哪吹,就往哪飘。”
声音不高不低,恰能让场上几人听得分明。字字句句都往“轻浮”上扎,偏又带着市井妇人搬弄是非的油滑,配上粗粝的嗓音,简直呕哑糟咂难为听。
楚柠一听,眼圈又先红了,松开攥着男人袖口的指节,别过脸去捻帕子,唇珠发颤,启了又阖。
这话犀利,是在说她攀高枝呢,趁着丈夫不在的日子里勾搭别的男人,哦,还是他的兄长。
话虽难听,却也不错,但你似乎忘了面前是何人,是最重礼法规章与尊卑秩序的谢缚雪呀。
他虽仍是少年郎的模样,身上却早已裹满历经世故的沉敛,像柄收在鞘中的剑,瞧着温润,却谁都知道,鞘内藏着足以断金裂石的锋。
谢缚雪动了真怒,官场威严立刻释放出来。楚柠瞧见他拇指缓缓捻转着食指上那枚玉扳指,不急不缓。
利刃磨猪肉。
“主仆名分,天纲地纪,岂容尔等微末之辈僭越?主子纵有不察,也轮不到奴才置喙;主子便是垂髫稚子,尔等奴籍也该叩首屏息。府中规矩,朝廷礼法,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
来人,拖下去,按家法笞四十,再销去奴籍,发往边地充役。此等目无尊卑、罔顾规矩之徒,留之必乱纲常!”
张嬷嬷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便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侍卫捂住口鼻,拖了下去。
真真是送上门来的蠢物。
楚柠暗想,自己前世怎会被此等货色牵制住?
不过还是要谢谢她给自己送上了机会,否则还真愁如何让谢缚雪看到自己为他精心备下的“好戏”呢。
这边谢缚雪耳边又回荡起了女子娇娇柔柔的啜泣声。
她怎的如此爱哭,女子皆似她这般吗?
哭得他额角隐隐作痛,往日里与内阁那些老腐朽对峙都不曾如此。
“伯兄,此……此番所为,祖母……会不高兴的,若……若是……怪罪……下来,你尽数……推于……妾身……”
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谢缚雪突然发觉自己这位弟媳良善得近乎愚蠢,怪不得一个下人也能欺负到她头上来。
怪他?谁敢怪他?
他的权力,从不靠结党而来,全凭天子的信任与手中的监察权。
朝堂之上,他可与内阁首辅分庭抗礼;三法司会审,他的意见能压过刑部尚书。
哪怕是亲王宗室犯了错,他亦不用硬着头皮递上弹劾,天子往往会偏听于他。
不是没有非议,说他“恃宠而骄”,可凡此种种,他都只当耳旁风,每日处理完都察院的卷宗,便回府读书,二十年如一日。
他掌都察院印信这两载,京都官场风气为之一凛。从前那些暗通款曲、结党营私的勾当,如今做起来总要先掂量三分。
倒是没想到自家门墙后那点腌臜事竟然没被揪出来,高门华宇之间,满是蠹孔。
他转身对上那双无一丝阴婺的眸子,眸中澄波潋滟如含星子。
他阅人无数,上至天子,下至乞儿,无一人似眼前人,至纯至欲,能映照出万丈红尘渊。
罢了。
“今日惩处刁奴,本是我分内之事,你无需介怀……往后若有所需,可来寻我。”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他向来不喜介入后宅琐事,更不愿与这位身份敏感的弟媳有过多牵扯。
权当帮二弟照拂一二罢。他想。
他本就是一把剑,一柄秤。剑指奸佞,秤量是非,除此之外,再无旁骛。
眼前人哭得更凶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滚落,鼻头嫣红,眼尾绮丽。
平生头一遭,堂堂总宪大人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站立难安。
在他还在忖度解法之时,楚柠已经解开了斗篷,递到他怀中,许是力道没控制好,粉拳轻轻叩了下他胸腔。
似痒似痛,怪哉。
玄色散去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其下掩藏的是何光影。
月白钗裙紧紧贴在姣好的身躯,束带勒出细弧,显出丰盈,前襟垂落如幕布微启,水珠顺着发丝滑进钗裙,骨清肉腻,肌理莹彻。
裸露在外的部分尚且如此,不敢想那罗裙之内。
脑中“嗡”地一声,谢缚雪猛地移开眼,往后退了半步,与楚柠隔出一道距离。
楚柠没错过他眼底方才一闪而过的惊艳,男人嘛,心总是长在眼睛里的,见了些鲜妍颜色,魂儿先飞了一半。
就是谢缚雪恢复得倒也快,然楚柠并不觉受挫,若是他轻轻松松就被美色吸引,那也不是作者笔下那位少年权臣了。
母亲在时,常同她说:“彼少年子,如蜂逐蕊,见色则迷,非真情也。”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谢缚雪顷刻的沉溺,她楚柠要的,是他的真心!
“今日……多谢伯兄援手。” 楚柠神情无辜,又将斗篷往前推了推。
“你留着罢。”
望着男人大步离去的背影,楚柠露出了重生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今日这场雨中邂逅,不过是一道精心烹制的开胃小菜罢了。
能在他古井无波的心湖里投下石子,漾开些许涟漪,留下一个柔弱可怜又绝色的印象,已是成功。
他没接那件斗篷。
这便意味着,他们之间,还有戏。
东院寝居内,楚柠正给云桃手心上药。
“往后莫要强忍,受了委屈便告与我知,记住了么?”楚柠吹了吹她涂药的伤口处,温声道。
如若不是云桃倒水时瑟缩了一下,她还未能发觉。
云桃自幼便跟着自己,她视之为亲妹,早没了主仆之分,然她固执得很,总爱为自己打抱不平。
云桃,云桃,楚云桃,她是冠了楚姓的。
她说她想要做英英白云,逍遥自由,所以为云;她说她想要如西王母三千年结一实的蟠桃一般,长寿仙福,所以为桃。
这是她为自己取的名字,可到头来,却死在了教坊司,她美好的祈愿一样都没能实现。
她重来一世,绝不允许有人再欺负她的人。
稍稍梳洗一番,东院便吹了灯。
楚柠躺在帐中,听着窗外渐渐小去的雨声。
张嬷嬷是张桂荣最得力的一条臂膀,今日被谢缚雪当众折断,还发配去了边地,无异于狠狠扇了那位老夫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以那位刻薄寡恩的性子,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明天,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也好。
楚柠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水搅得越浑,鱼儿才越容易上钩。
与此同时,观省斋内,谢缚雪端坐于紫檀木桌前,案上已堆叠起七八页写得满满当当的宣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