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王朝,昭阳殿。
空气中瀰漫着龙涎香特有的甜腻气息,混合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上位者独有的威严压迫感。殿外的蝉鸣聒噪,一声声穿透厚重的殿门,却仿佛被这宫殿深沉的寂静吞噬,发不出半点波澜。
华西西垂着眼睑,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一身繁复却并不算最顶级的宫装,紧紧地包裹着她纤细单薄的身子,那颜色,是褪去了鲜妍的秋香色,像极了深秋里即将凋零的残叶,低调得几乎要融入这宫殿的阴影之中。她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丝一毫的逾矩,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今日,是她被「宠幸」的日子。不,或许不能称之为宠幸,更像是一场仪式,一场宣告。
三个月前,她还是江南水乡一个琴师的女儿,名叫西子。虽非豪门贵女,却因容貌昳丽,才情出众,被一位途经江南的大雍密探相中。那密探说她是「空谷幽兰,灵秀动人」,随后,一纸诏书,将她全家带离了熟悉的家园,押解北上。
家破人亡的恐惧,颠沛流离的苦楚,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记忆深处。她以为自己会像无数无辜卷入权力漩涡的女子一样,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深宫,或者沦为某个权臣的玩物,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然而,命运似乎对她另有安排。
她被送到了这座名为「栖凤阁」的偏僻宫殿,开始了长达数月的学习与调教。琴棋书画,宫廷礼仪,察言观色,甚至……是如何取悦一位帝王。教导她的是一位曾在先帝后宫中位居高位、如今告老还乡却仍被尊称为「容嬷嬷」的老妪。容嬷嬷的手段狠辣,言语刻薄,却也确实将她从一个懵懂惊恐的少女,打磨成了一件……一件物品。
一件名为「金丝雀」的物品。
金丝雀,美丽,温顺,歌喉婉转,却只能被养在精致的笼子里,供人赏玩。她美丽的容貌,被精心描画;她清澈的嗓音,被耐心调教;她原本就有的聪慧,被引导着用在如何讨好、如何适应宫廷生活上。容嬷嬷说:「西子姑娘,你的名字太普通,也太容易让人联想到自由。从今往后,你就叫华西西吧。华,是荣宠加身,是大雍的恩华。西,是不忘根本,也是警示,西边的鸟儿,飞不出东边的牢笼。」
华西西。
一个带有荣耀,也带着枷锁的名字。
今天,她被养在笼子里太久,终于要被短暂地放出,去见见那位传说中的、大雍的掌权者——大王。
大王,一个多么遥远而模糊的称谓。她甚至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只在教导中听过无数关于他的描述:年纪轻轻便登基为帝,手段雷霆,平定内乱,扩张疆土,将原本偏安一隅的大雍,打造成了如今国力强盛、威慑四方的庞大帝国。他性情深沉,喜怒无常,后宫之中,美人如云,却鲜少有人能真正得他青眼。
而她,华西西,或者说,华妃,就是这众多美人中,被精心挑选出来,即将送去「侍奉」大王,或许,更准确地说,是被送去作为一种特殊「礼物」的女子。她的任务,不仅仅是取悦大王,或许还有更深层的政治含义。容嬷嬷偶尔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上背负着某种使命,一种她无法反抗,也无力探究的使命。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每一下都敲击在华西西紧绷的心弦上。她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压力,随着那脚步声的靠近,逐渐笼罩了整个栖凤阁。
殿门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刺目的阳光从门口涌入,让习惯了幽暗光线的华西西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她依旧低着头,不敢去看。
「抬起头来。」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简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属于大王的声音。
华西西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这是考验的开始。她缓缓地、极尽小心地抬起头,迎向那道目光。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得有些不似凡尘。他的眉眼深邃,鼻樑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一种天潢贵胄的疏离与威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洞察人心,此刻正落在她的脸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
这就是大王。她未来的夫君?不,或许连夫君都算不上。她只是他后宫万千粉黛中的一员,一件或许稍显特别的玩物。
华西西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却按照教导,努力挤出一抹羞涩而恭顺的笑容,眼神纯净,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和仰慕。她知道,这张脸,是她唯一的武器。
大王微微颔首,似乎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步走到殿中,目光扫过这间虽然布置得还算雅致,却处处透着寒酸的住所。
「栖凤阁?」他轻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倒是个好名字。只是,此阁虽名凤,却非凤凰栖身之所。」
华西西的心又是一紧,连忙跪下,声音细若蚊蚋:「贱妾……贱妾知错。」
「知错?」大王转身,重新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你知何错?是知这栖凤阁配不上你的『金丝雀』之姿?还是知你这娇弱之躯,不该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刀锋,刮过华西西的心尖。她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却强忍着泪水,再次叩首:「大王恕罪!贱妾……贱妾不敢!贱妾只愿……只愿能安分守己,侍奉大王左右,便心满意足了。」
她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眼中甚至还噙着点点委屈的泪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惹人怜爱。
大王盯着她看了半晌,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看穿。华西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她不知道自己演得够不够好,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大王会不会看出破绽。
良久,大王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却不达眼底,反而带着几分冷意:「安分守己?哼,这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安分守己。能歌善舞,能解人意,才是你们这些女人的本分。」
他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华西西,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华西西,」他缓缓念出她的名字,像是在品嚐这两个字的滋味,「容嬷嬷教了你三个月,可曾教过你,如何做一只真正的『金丝雀』?」
华西西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迎着他深邃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保持纯澈而依赖:「回大王,嬷嬷……嬷嬷教导贱妾,金丝雀……当以柔顺为羽,以悦主为食,歌声……可为君解忧,姿态……可为君赏心。」
她的声音轻柔,像羽毛般拂过大王的心尖。
大王的手指在她光滑的下巴上轻轻摩挲着,眼神复杂难辨。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收回手,转身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姿态慵懒而闲适。
「过来。」他淡淡地命令道。
华西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与屈辱,缓缓站起身,迈着细碎而谨慎的步伐,走到软榻前。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考验。这不仅仅是一场身体的侍奉,更是一场心理的博弈。她这只「金丝雀」,能否在这座名为皇宫的巨大金笼中,唱出打动猎人的歌谣?
她跪坐在大王脚边,低垂着头,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阳光透过窗櫺,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像蝶翼般脆弱而美丽。
大王看着她,目光幽深。他伸手,抚上她柔顺的发顶,动作带着一丝随意,却又像是在把玩一件珍稀的玩物。
「知道为何选你来吗?」他问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华西西摇头:「贱妾不知。」
「因为你的『干净』。」大王的手指顺着她的髮丝滑下,停留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轻轻摩挲,「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任人涂抹。也因为……你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的眼睛里,有恐惧,有顺从,有渴望活下去的本能……但奇怪的是,似乎还藏着一丝……别的东西。」
华西西心中警铃大作,难道被发现了?她连忙垂下眼眸,声音微颤:「大王……贱妾愚钝,不知大王所言何意。贱妾……贱妾只有对大王的敬畏与感激。」
大王盯着她低垂的眼帘,看着那浓密的睫毛下掩藏的慌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松开了手,靠回软榻,闭上了眼睛。
「过来,为本王弹一首曲子吧。」他淡淡地说道,「容嬷嬷说,你琴艺尚可。」
华西西松了口气,至少暂时安全了。她定了定神,起身走到一旁放置的古琴旁。那是一张颇为名贵的焦尾琴,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她深吸一口气,敛衽坐下,双手轻放于琴弦之上。
指尖拨动,清越悠扬的琴声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她弹奏的是一首江南小调,曲调婉转,如泣如诉,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柔与缱绻。这是容嬷嬷特意为她挑选的,据说最能触动大王心底那或许不为人知的柔软。
琴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华西西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她彷彿又回到了那个烟雨濛濛的江南水乡,看到了青石板路,听到了欸乃的橹声,感受到了那份久违的宁静与安详。
她将所有的恐惧、屈辱、不甘,都暂时抛诸脑后,用琴声,描绘着自己内心深处对自由的渴望,对美好的向往。她的指法并不算顶尖精湛,但琴声中蕴含的情感,却是真挚而动人的。
大王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紧抿的薄唇,却似乎柔和了些许。那琴声,像一根柔软的丝线,轻轻缠绕在他的心间,勾起了他某些被深埋的记忆和情绪。
他登基以来,日理万机,杀伐决断,早已习惯了铁血与权谋。后宫的女人,或娇艳,或妩媚,或工于心计,却很少有人能用这样乾净而纯粹的方式,触碰到他内心的壁垒。
一曲终了,殿内一片寂静。
华西西的心悬着,不知大王作何感想。
过了许久,大王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华西西身上,似乎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审视。
「曲子弹得不错。」他评价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赞许,「只是,太过悲伤了些。朕的后宫,不需要悲伤的曲调。」
华西西心中一凛,连忙再次跪下:「贱妾知错,请大王恕罪。」
「起来吧。」大王摆了摆手,语气淡漠,「你今天的表现,尚可。容嬷嬷没有说谎,你确实……有些特别。」
他没有说留下她,也没有说送她回去。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华西西更加不安。
大王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似乎准备离开了。
「你,暂且留在栖凤阁。」他说道,「待朕……想起来,再来找你。」
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栖凤阁。殿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和喧嚣,也将华西西重新投入了无边的黑暗与等待之中。
华西西瘫软在地上,浑身脱力。刚才那短短的时辰,对她来说,却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
她抬起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恐惧,疲惫,还有一丝……不甘。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从踏入这座皇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成为「金丝雀」,或许已经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但她不甘心,她不想只做一只被豢养在笼中,只能用歌声取悦主人的鸟儿。
她要活下去,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因她而家破人亡的亲人。或许,她还能做得更多。她抚摸着自己被大王碰触过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大王说,她很特别。这或许是她的机会。
她要利用这份「特别」,小心地周旋,一步步地往上爬。她要知道容嬷嬷没有说出口的秘密,她要了解这位大王真正的需求,她要找到能够让自己立足,甚至……掌控自己命运的方法。
金丝雀,或许有一天,能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栖凤阁重归寂静,只有那架古琴,还残留着方才琴声的余韵。华西西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高耸的宫墙和那片狭小的天空。她的目光深邃,彷彿有星辰在其中闪烁。
这场名为「华妃」的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