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转,转眼便是两年光阴。栖凤阁的琉璃瓦上积了又融,融了又积,唯有檐角悬挂的那对银铃,依旧在风中吟唱着不变的清曲。华西西的位分,已从区区选侍晋升为从四品的良媛,赐居的院落也从偏僻的栖凤阁,迁至了更为雅静的景仁宫。景仁宫后园那株老梧桐,枝繁叶茂,浓荫匝地,风过时,簌簌作响,仿佛在低语着往昔的故事。
雪貂团团和圆圆早已褪去了初时的娇憨,长成了神骏的模样。它们时常慵懒地卧在华西西膝头,或是在她抚琴时,轻盈地跃上琴架,歪头聆听那流淌的音符。华西西给它们脖颈上系了铃铛,鲜红的丝绦衬着雪白的绒毛,煞是好看。有时她处理完宫务,独自凭栏远眺,铃铛轻响,她便知道,是她的小家伙们在催促她歇息片刻,共享一段闲暇。
这日,大王下朝后径直来到景仁宫。彼时华西西正与容嬷嬷一同教导新进宫的小宫女们刺绣。见大王驾临,众人慌忙跪下接驾。大王摆了摆手,目光在华西西略显素净的裙角停顿了一下——她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家常衫子,未施过多脂粉,眉宇间却是一片从容舒展。
“免礼吧。”大王负手踱步进来,目光扫过案几上尚未完成的绣品,“这是……并蒂莲?”
“回大王,是贱妾闲暇时所绣,针法粗陋,献丑了。”华西西起身,垂首答道。
大王却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绣绷上那对含苞待放的莲花:“这针脚,比朕在后宫所见,都要齐整匀称些。”
容嬷嬷在一旁适时地笑着接口:“大王有所不知,良媛如今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进,连女红也下了一番苦功。前些时日,还亲手为大王缝制了一双冬日暖袜,针脚细密,暖和得很呢。”
大王不置可否,目光却落在了窗台上那对正互相嬉闹的雪貂身上:“它们倒是愈发通人性了。”
“它们是贱妾的‘解语花’。”华西西浅浅一笑,走到窗边,团团立刻亲昵地蹭上她的手心,“有时臣妾在御书房当值,若是乏了,只需与它们说说话,心思便也活络开来。”
大王看着她眉眼间那抹恬淡的笑意,心中微动。两年前那个在栖凤阁中战战兢兢、眼神迷茫的女子,如今已能在这深宫中从容自处,甚至在他处理棘手的政务时,也能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杯温茶,或是轻声提醒一句“风大,小心龙体”。那份恰如其分的体贴与聪慧,比宫中任何珍馐美馔都更能熨帖他的心。
“明日,随朕一同去太液池赏荷吧。”大王转身,声音平静无波,“张婕妤昨日还念叨着,说今年池中的并蒂莲开得极盛,想去细赏。”
华西西心头微微一跳。太液池赏荷,历来是宫中盛事,后宫妃嫔无不翘首以盼。她垂下眼帘,轻声道:“贱妾身份低微,恐污了大王的眼。”
“无妨。”大王淡淡道,“你素来沉静,正好能为朕挡去些不必要的聒噪。”
第二日,晨光熹微,华西西便已精心梳妆完毕。她着一袭藕荷色宫装,鬓边斜插一支珍珠滴水步摇,行动间珠光摇曳,顾盼生辉。大王已在含章殿外等候,见她到来,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太液池上,画舫悠悠。荷花正盛,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白的若雪。微风拂过,荷香与淡淡的脂粉香气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张婕妤等人早已在此等候,见到大王与华西西同乘一舟,眼中皆闪过各异的色泽,旋即便被得体的笑意掩盖。
船至池心,大王忽而问道:“华良媛,你看这满池荷花,哪一朵最是动人?”
华西西目光流转,落在不远处一朵半开的粉荷上。那花瓣尖上还凝着一滴晶莹的露珠,欲坠未坠,更添几分娇俏。“回大王,贱妾以为,这池中荷花各有风姿。有的热情盛放,有的含苞待放,正如人生百态。若论最是动人,或许是那朵……正努力汲取阳光雨露,一心向上绽放的吧。”
大王闻言,侧头看她。她眼中闪烁着澄澈的光芒,仿佛这满池荷花的精魂都凝聚在了她眼底。
“有趣。”大王轻笑一声,又道,“若有一日,这满池荷花都需依附他物才能生长,又当如何?”
华西西微微一怔,随即答道:“那便需要园丁悉心照料,去芜存菁。修去旁逸斜出的枝蔓,方能护得主茎茁壮,开出最妍丽的花朵。但若一味只知依附,失了根基与自我,纵使一时风光,也终究难逃枯萎的命运。”
话音刚落,四周便静了下来。张婕妤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其他妃嫔也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大王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赞赏,亦有探究。他转过身,负手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说得有理。这宫中,最忌讳的便是失去自我。”
傍晚时分,船返岸边。华西西正要随着大王登岸,却见一名小内侍匆匆赶来,在大王耳边低语了几句。大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
“传朕旨意,”大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华良媛华氏,性资敏慧,处事沉稳,特晋为从三品婕妤,赐居永寿宫。钦此。”
永寿宫,乃是宫中仅次于凤仪宫的所在。华西西心中一震,急忙跪下:“谢大王隆恩。”
大王扶起她,目光温和了些许:“你受之无愧。这两年,你为朕分担了不少烦忧。”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明日,让容嬷嬷陪你进宫,去看看……你母亲。”
华西西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两年前那个雨夜,她跪在雨水中,哭喊着“求求大王,放过我的母亲”,而大王只是冷冷地甩下一句“你母亲,朕自有安排”。此后,她便再无母亲的消息,只在容嬷嬷处得知,母亲已被秘密送往江南别院静养。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臣妾……叩谢大王天恩!”她哽咽着,伏在大王脚边,泪水浸湿了他的袍角。
大王俯身,伸手替她拭去脸颊的泪痕,动作轻柔:“莫哭了。你母亲在前院等你,她……很想你。”
第二日,华西西在容嬷嬷的陪同下,来到了阔别已久的江南别院。青石板路,小桥流水,一切都如记忆中那般清幽。母亲早已等候在院门口,两年来,她清减了许多,鬓边也添了几缕华发,但眼神却依旧温和慈爱。
“阿娘……”华西西扑进母亲怀中,放声痛哭。
“傻孩子,莫哭,莫哭。”母亲紧紧抱着她,拍着她的背,“你能安然无恙,阿娘便放心了。大王待你不薄,你……要懂得珍惜。”
“嗯,女儿知道了。”华西西抬起泪眼,看着母亲消瘦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午后,母女二人坐在庭院中的石亭里叙话。母亲告诉她,大王并未苛待她们母女,只是将她们暂时安置于此,远离后宫纷争,也是为了保护她们。“你父亲在世时,曾有恩于先帝。大王虽行事狠辣,却也并非全然无情。”
华西西默然。她知道,大王对她,或许有利用的成分,但这两年来,他确实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机遇和庇护。在这吃人的后宫,若没有他的扶持,她早已香消玉殒。
离开江南别院时,母亲塞给她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成色极好的翡翠簪子,温润通透。“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遗物,如今便传给你了。望你日后,行事如同这翡翠,外柔内刚,不忘初心。”
华西西将簪子小心翼翼地收好,郑重地点了点头。
回宫后不久,便有消息传来,一直对大王宝座虎视眈眈的宁王谋逆之事败露。朝堂动荡,大王雷霆手段,迅速平定了叛乱。而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华西西凭借着自己的聪慧与谨慎,多次为大王提供了关键的情报和建议,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她不再仅仅是那个会唱歌、会驯貂的“解语花”,更成为了大王手中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甚至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的知己。
这日,华西西正在永寿宫中临摹一幅前朝的名家画作,大王忽然驾临。他看着案几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松泉图》,笑道:“你这画技,倒是越发精进了。”
“贱妾不过是些微末伎俩,难登大雅之堂。”华西西起身相迎。
大王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两年时光,足以让一个青涩怯懦的少女蜕变成一位从容淡雅的佳人。眉宇间少了昔日的忧愁,多了几分沉静与智慧,眼神也更加清澈坚定。
“华婕妤,”大王忽然开口,语气郑重,“你可愿……助朕,做些什么?”
华西西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她想起了母亲临别时的嘱托,想起了自己初入宫闱时的誓言。她已不再是那个只想苟且偷生的弱女子,她有了想要守护的人,也有了想要实现的价值。
“贱妾愿为大王,鞠躬尽瘁。”她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大王笑了,那笑容中,有欣慰,有赞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好。往后,你我便一同携手,看这锦绣江山,听这盛世清音。”
窗外,微风拂过,梧桐叶沙沙作响。景仁宫的那对雪貂,正追逐着一片飘落的红叶,嬉戏打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华西西幸福的脸庞上,温暖而明亮。
她知道,这深宫之路,依旧漫长,或许还会有更多的风雨与挑战。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了可以依靠的港湾,也有了能够并肩作战的伴侣。她将用自己的智慧与坚韧,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中,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毕竟,凤凰涅槃,终将栖于梧桐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