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青的童年,幸运却难言幸福。
她出生的那天,母亲叶秀莲因为她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
她的生日便成了母亲的忌日。
那时父亲陈川正在外地打拼,没能见妻子最后一面。悲痛,却要养活嗷嗷待哺的婴儿。
陈川不会养孩子,生意与育婴着实让他分身乏术。
消沉小半年后,他将襁褓中的陈宝青送到老家亲戚处,按月寄钱当作照顾她的报酬。
尚不满周岁的婴儿,便如物件般在亲戚间辗转传递。
寄人篱下,催生早熟。幼小的陈宝青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看大人,也看同辈孩子。
从记事起,她便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亲戚们其实不坏。可能因着陈川丰厚的生活费,也或许因她是“别人家的孩子”,大人待她甚至比对自家孩子更周到些。
陈宝青的阴影来自同辈。
四年级前,她住大伯家。
大伯家条件一般,她同堂哥住在一个屋里,分睡两张床。
长她六岁的堂哥总会趁大人不在家时,把她裹进被子里乱亲,闷热,带着汗臭。
堂哥威胁她不准告诉大人。
陈宝青隐隐约约,懂又不懂,觉得不对。可出于本能的羞耻,她真就谁也没说。
后来伯母生了孩子,她就被送到姑妈家。
姑妈家更不宽裕,四口人挤两室一厅。
姑妈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对她尚可。
堂哥睡在客厅,她和大一岁的堂姐睡一屋。
人总对苦痛记忆深刻。
陈宝青记得,那时候吃早餐姑妈会给他们每人一个水煮蛋,配一勺香菇肉酱佐粥。
若姑妈给她多挖了半勺,堂姐便趁大人不注意,鼓着腮瞪她,低声咒骂难听话。
有时鸡蛋沾壳,堂姐便把自己故意剥得烂七八糟的那颗硬塞过来跟她换。
也记得寒冬深夜里,姑妈会在她们睡着后来进屋掖被子,裹紧她们才离开。
待房门一关,堂姐立刻把整条被子卷走,死死压在身下,裹成蚕蛹,一丝缝也不留。
陈宝青轻唤她好几声“姐姐”,试着扯被角,扯不动。
她知道堂姐醒着——每扯一下,那反方向的力就拽得更狠。
陈宝青冷得打颤,不得不靠过去些。
堂姐立刻烦躁低吼道:“别挤我!”
陈宝青只能摸黑下床,抓件小外套盖着,身体蜷成团,捂嘴无声流泪,枕头被泪浸得冰凉。
她因此怕冬天——因为她总是感冒,堂姐嫌弃她,会闹着不要跟她一起睡怕传染。
小孩也懂恨的。
陈宝青恨堂姐,觉得她坏,却不敢说。
那时她小小脑袋里成天都在想的问题是:明明自己已足够小心,为何堂姐还要刁难她。
长大后陈宝青终于想明白孩童的爱憎向来直接,堂姐不过觉得她分走了父母的关注,但她原谅不了这种伤害。
那年过年,陈川回来,给她买了不少零食玩具。
陈宝青并不开心。
她低头搓着衣角,踌躇再三终于开口:“爸爸,我能不能不去姑妈家住了?”
“为什么?”
她说了缘由,眼泪也跟着大颗砸下。
陈川不在意:“小孩闹着玩,别多想。”
陈宝青哭得更伤心了,但一点用都没有。
那两年生活,分明在她十多年的寄养生涯里不算长,不知为何那些记忆却格外清晰。
后来小升初,一是学校离姑妈家远,二是她年年的恳求起了效,陈川耳朵被她磨得起茧,终于把她送去了舅舅家。
住在舅舅家那三年,是陈宝青寄养岁月里最轻松的时光。
舅舅一家待她很好。
但辗转的经历已成烙印,她依旧战战兢兢,察言观色已经变成她的习惯。
初二,舅舅举家迁往上海。
陈宝青又成了无处可寄的留守者。
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陈宝青厌倦了寄人篱下,强烈要求住校。
陈川虽不放心,但那时他的生意刚上正轨,无暇顾她,终究应允。
都说风口上猪都能飞。
那几年经济向好,陈川下海时机正好,生意蒸蒸日上,人也愈发忙碌,一年只回老家那么一两次。
他给陈宝青办了卡,每月固定一天打钱、通话一次。
同学每月生活费三五百,他出手便是三千——暴发户的做派。
*
高二寒假,陈宝青随陈川从老家县城转学至N市。
原因是陈川再婚了。
女人叫俞景兰,二十八岁,离异无子,是陈川公司的业务员。
陈川同陈宝青提起她时,意气风发,眼里带笑。
那年陈川四十,壮年,务实,有家底。
陈宝青不确定男人是否永远偏爱年轻女人,只觉这后妈太年轻——仅比她大十岁。
她不喜欢俞景兰。
因为她自幼察言观色,对喜恶极其敏锐。
第一次三人见面,俞景兰温声细语,为她夹菜,笑得热情,像位姐姐。
陈川席间接电话离场数次。
每当他身影消失,俞景兰嘴角的笑意便淡去,热情蒸发,只剩干瘪的弧度。
陈宝青看懂了:这个年轻女人,并不喜欢她这个陈川带来的拖油瓶。
对于陈宝青而言,陈川不算是好父亲。
但她也明白他已尽了责。他在外打拼的辛苦,她也懂。
陈宝青没见过母亲,更无执念要求父亲为亡故十多年的妻子守身。
他们的父女关系因长期分离而僵硬、客气。
独处时,面对陈川眼中那份微带希冀又隐含歉意的神色,她唯有沉默。
陈川再婚后,陈宝青的日子过得比在老家更苦闷。
转到新高中不到一个月,她便被孤立——或者说,霸凌。
她安静独处,却莫名成了靶子。
单纯的孤立,陈宝青尚能承受。
但她原本干净稳当的桌椅不知何时就被换成摇晃吱响的残次品;课桌里的书本常不翼而飞,摸出的是碎纸屑、粉笔灰,甚至打翻黏腻的牛奶。
同班的男生们嬉皮笑脸,不怀好意看着她;女生们抱团冷眼,窃窃私语。
陈宝青始终一个人。
一次陈川开新提的大奔送她到校,之后,有两个女生便开始敲她竹杠,课间颐指气使让她请客吃东西,让她跑腿买零食。
一切都没完没了。
陈宝青没反抗,不告老师,不诉陈川。
她不是没试过的。
她曾试过告诉班主任。
班主任顶着浮肿的眼泡,心不在焉地“嗯”着,目光游移。
她也在电话里同陈川说过。
嘈杂里陈川漫不经心:“你这是没适应,过段时间就好了……”
陈宝青的嘴,像拉链再次封死。
她习惯了忍耐。从小到大,坏事情总被她沉默接下,囫囵咽下。
偶尔她也会像小时候那样忿然困惑——
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
陈川多在外地。
或许是愧疚,他的零花钱给得极大方,电话很久才生疏客气打上一通,寥寥数语:“好好读书,在家乖一点,听你阿姨话。”
陈宝青觉得舅舅更像父亲。即便迁居上海,仍每月短信、微信嘘寒问暖。
但舅舅有自己的家。那不是她的家。
她知趣。
偶尔,陈川回N市小息,俞景兰便做出亲热热络地姿态。他一走,同个屋檐下,两人几无交流。
很长一段时间,陈宝青活得很是压抑。
她不想上学,不想回家。掐着零花钱在外游荡,图个清静。
不论她多晚归家,俞景兰从不苛责,无一电话。
屋里总是冷清黑暗,只有主卧紧闭的门缝下,透出一点光亮。
一个冬日,陈宝青因天寒早归。
撞见俞景兰与一青年男人在沙发上手忙脚乱地抓扯衣裤。
不堪景象如重锤砸来,血涌上头。陈宝青带着寒气冲了过去,扬手欲掴。
男人攥住她手腕甩向沙发,提裤仓皇而逃。
俞景兰衣衫不整跪爬过来,发丝凌乱,泪如雨下,哀哀求她别告诉陈川。
陈宝青抿紧唇,冷眼看她惺惺作态,掏出手机点开陈川号码。
指尖悬停。
怎么说?陈川会信吗?
想起陈川在家时,与俞景兰说话亲昵带笑,脸庞柔光。
陈宝青眼角猛地一抽,痛楚凝成一句冷语:“别再有下次。”
此后,俞景兰开始对她嘘寒问暖。
看着那张姣好面容,陈宝青只觉面目可憎,胃里翻搅。
过年陈川短暂归来过节,陈宝青每日看着俞景兰的假意殷勤与陈川的满足憨笑,只觉父亲可怜。
表面和乐融融的家中,像筑了一道厚墙。陈川与俞景兰在彼端,她独在此端。
这种割裂感让她觉得压抑。
话多次涌到嘴边要诉。可瞥见陈川鬓角银丝,陈宝青的嘴似被胶水黏住,终究咽了回去。
陈川不易,她怕打碎他幸福的幻梦。
年后,陈川离去。
之后他数次回来,她仍有数次机会,却都生生吞回。
高三紧要关头,陈宝青却无心学业。
学校里的孤立让她她厌恶上学,俞景兰让她更憎恶回家。
怕撞见后妈偷情,却又不得不回——她要监视俞景兰。
无论陈宝青多么不想见那张脸,放学后仍机械性地冲回家。
讽刺的是,如今轮到俞景兰常不在家了。
大概是觉风波已过,陈宝青好拿捏,她便不必再如从前般小心守家。
每当面对空荡冰冷的屋子,腌臢画面便浮现在陈宝青脑海中。
她无数次拨通陈川电话,未及接通又慌忙挂断。
这煎熬,几欲将她逼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