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学校日子依旧难熬。女生们的挑衅侮辱日积月累,终在某天,陈宝青和领头最嚣张的那个动了手。
她不记得那女孩名字,只模糊记得她生了双细长的单眼皮,眼下有痣,一双雪白的手。
陈宝青不会打架,只仗着身高力气,揪住对方头发撕扯扭打,撞得课桌东倒西歪。
老师让请家长。
陈宝青顶着一头乱发,冷脸道:“来不了,我爸在外地。”
老师电话转到陈川那里,他反拨给陈宝青,开口就是责问:“女孩子家家打什么架?我手头有事回不来,叫你阿姨去!”
俞景兰去了趟学校,回来温声细语,没一句责备。
当晚陈川电话又至,不问她缘由,只说:“宝青……爸在外赚钱很辛苦。你乖一点,听阿姨话行不行?”
陈宝青闷不吭声,胸口憋得发痛。
“十七岁了要懂事!叛逆期吗?替爸想想!”
这句话像一瓶醋浇进陈宝青心口,酸涩翻涌。
她知道陈川辛苦,他让她衣食无忧,她是该知足听话,可怨怼委屈如沸水顶开锅盖往下扑流。
她的眼泪刷地冲出来:“你懂什么啊!”吼完,掐断电话。
陈宝青开始旷课,在外游荡如孤魂。
陈川怒不可遏,从外地赶回。一脸倦容,眉心含怒。
依旧不问缘由,劈头盖脸道:“我这么教你的?我辛苦赚钱!你就胡闹乱搞!”
陈宝青眼皮不抬,“你别管我。”
陈川扬手一耳光甩过来。
陈宝青脸被打偏,半边发麻,怔怔盯着他颤抖的手掌。
半晌,她突地“哈”一声,轻喃:“你就这样怪我……却从不问我。”
陈川没听清:“你说啥?”
粉饰太平的线,被这一巴掌抽断了。
陈宝青心底积压多年的怨毒,破土而出。
她眼前一切扭曲可憎,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都别好过。都他妈别好过。
她红着眼嘶喊:“你教过我吗?!那么累当初扔了我啊!还不如送人啊!”随即指尖颤抖指向假意拉架的俞景兰,“赚钱赚钱!你把我丢在这儿!你知道这女人干什么了吗?她把野男人领回家里来上床!你知道吗?!”
陈川脸色瞬间铁青。
俞景兰肉眼可见地慌了:“宝青你怎么乱讲!你讨厌我我懂,可我没——”
“放屁!我乱说?我讨厌你还同意你和我爸过日子?别装了婊子!”
“胡说八道!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满嘴脏话像什么样子!跟谁学的破德行呢你……你……”陈川喘如力竭老牛,眼珠赤红,扬手又要打。
俞景兰死命拉住他胳膊劝:“好了老陈,孩子不懂事……”
“你不信我,是不是?”陈宝青声音陡然平静。
恶气顷刻消散。
她转身回房甩上门,任门外如何敲砸,再无回应。
*
旷课成了常态。陈宝青开始和学校里混日子的学生扎堆。
她长得好看,有钱,那些人乐意带她玩。
渐渐又认识些社会上的街溜子。后来一次陈川回来,她从他钱包里偷了张知道密码的银行卡,离家出走。
卡里十来万。她分三天从ATM取出,存进自己账户。
彼时她正和认识的一个街溜子“谈恋爱”。那是她初恋,也是第一个男人。他用身份证替未成年的她租了间单身公寓——房租自然她付。
昼夜颠倒,混迹其中。陈宝青染发,抽烟,泡在酒精和喧闹里。
陈川不停打电话。起初她还接,那头永远是暴怒的斥责。
俞景兰象征性发过几条让她“回家”短信,再无下文。
陈宝青把陈川和俞景兰的号码拖进黑名单。
舅舅还同她保持联系,时常发来消息。
陈宝青看到,偶尔回个“嗯”。
她彻底沉下去,却浑不在意。
因为太年轻,心里只有报复性的扭曲快感。像堤坝溃决,积压的苦水汹涌奔流。
从前她生活里压抑太久的灰白天幕,骤然变成刺眼的霓虹乱闪。
唯一一次主动联系家里,是她把钱挥霍一空,她知道陈川不会给钱,把俞景兰从黑名单拉出来,声音都不想听,直接发了三个字:[转点钱。]
微信收到五千。
她回:[不够。]
两万到账,附言:[回来吧宝青,你爸担心死了。]
[是么?你真想我回去?]
俞景兰再无回音。
陈宝青扯了扯嘴角,把人重新拉黑。在烟雾缭绕的人堆里,靠进“男友”怀中,接过倒满泡沫的啤酒,笑得更大声。
她从未设想未来。
她清楚自己的生活在下坠,只是如旁人般冷眼旁观。
沉沦的代价已在暗中叠加,她对此浑然不觉。
*
后来陈川找到公寓,堵在门口怒斥赶走“男友”,脸色铁青要她回家。
陈宝青的目光落在陈川泛白的鬓角上好久才移开。
她套上衣服,摸过餐桌上的水果刀。学来的流气做派,没轻没重,那刀尖抵住自己脖颈:
“要么跟她离,要么没我这个女儿。”
如果陈川同意,那么……
陈川气得浑身发抖,指了她半天,挤出一句:“你没救了!”摔门而去。
陈宝青丢开刀,倒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眼泪流出来,她抬手一揩,笑容便溜了下去。
屋里死寂无声。
*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陈川。
陈川死的那晚,她泡在酒吧,烂醉如泥。路走不稳,人认不清,手机屏幕上闪烁的陌生号码,模糊成一片光斑。
死讯来自一通电话。
警察打来时,她赤身躺在男友怀里。
对方说:“陈川和俞景兰在福苑路车祸,当场死亡。”
陈宝青握着手机,整个人是木的。
陈宝青家在东区。
而福苑路,离她现在住的公寓不过三分钟车程。
他们是来找她的。
这个念头如冰锥刺入陈宝青心脏。
悲恸并非汹涌而来,而是像无声的海水倒灌,瞬间淹没口鼻,带来窒息般的沉坠感。
浊浪中,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要付出的代价。
一个巨大的砝码,矗立在冰冷的海水里。
奇怪的是,那几天她没掉一滴泪。
陈川夫妇葬礼由亲戚操持。久未谋面的舅舅叶盛忠闻讯从上海赶回来主事。
陈宝青没有去。她怕面对那些异样的目光和指责。
她只见了叶盛忠。
舅舅依旧温和,细致交代陈川身后事,想带她走:“宝青,要跟舅舅去上海吗?”
陈宝青摇头:“舅舅,我就在这儿。”
最初那阵窒息的海水退去后,是巨大的空虚。
陈宝青的心像破了洞的袋子,无论装进什么情绪,睡一觉就漏得干净。
她和初恋的感情也到了头。
年轻的心贪鲜,他觉得她越来越累人,常被她夜半的哭声惊醒,起初还温言哄劝,久了只剩倦怠。
再后来他了出轨,陈宝青提了分手。
那天,她鼓起勇气划开微信,将联系人列表一路下拉。
陈川的聊天框,已被挤到很下面。
戳进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两个多月前。
一条十几秒的语音。
背景嘈杂,陈川的声音有点失真,透着暴躁与无奈:
“宝青你到底要干嘛?爸爸真的很累啊,别再闹了行不行?回家吧……好不好?回来我们好好——”
听到这里,陈宝青面无表情锁屏,手机扔到一边。
身体缓缓滑落在地毯上,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头顶。
那时她不知道,这是父女间最后的对话。
这个念头让她头颅剧痛。
陈宝青抬手,握拳撞向发胀的太阳穴。一下,又一下。力道渐重,速度渐快。最后变成揪扯头发。
她的喉咙里终于冲出一声巨大而嘶哑的嚎哭,在空荡的房间里撞出回响。
而悔意混着眼泪奔涌,一切都太迟了。
*
两天后,陈宝青搬进了西潭佳苑的那套房子。
未来——如果还有未来……她就住这里。
睡前,陈宝青躺在床上算日子。
拿到报告是8月10号。保守估计,还剩不到五个月。
她打开手机日历,在备忘录记下终点日期。
医生说会发作,但至今幸运,只有两次阵痛。
生病后,陈宝青觉得时间如漏沙般快。睁眼闭眼,一日即过。
回N市已一周,她什么都没干。本来是为了逃离上海的虚耗,如今这情形看起来却只是换个地方虚掷。
头两天陈宝青还出门逛逛,之后便缩在家里。
吃饭睡觉、看书看电视、发呆……只有冰箱见空才出门。
天热得紧,离了空调便浑身黏腻。
陈宝青一直恹恹的,懒得动弹。
手机安静得像块死铁。同事、朋友、亲戚,蒸发般杳无音信。
仿佛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也无人知晓。
久违的“不被需要感”如涨潮漫过脚背。
寂寞孤独是真,又觉矫情——也不对,如今她有资格“呻吟”了,毕竟真有病在身。
*
某个夏夜,难得的凉爽。
陈宝青出门,在附近公园走了走就开始双腿发酸,回去时选择了打车。
她坐上出租车后座,车缓缓开动。
司机侧后头看她:“姑娘去哪儿?”
陈宝青默了两秒:“那个酒吧一条街还在么?”
“西区大学城比边上那个?”
“嗯。”
“在啊,去那是不?不过这个点的话,到时候我就给你放在外面路口了啊,那边车多乱停得,不好掉头。”
“行。”
到地方下车,陈宝青漫无目的向前踱步。
四周全变了样,陌生得扎眼。
路口外面新添几家快捷酒店,灯火流泻向深处,繁华更胜从前。
酒吧、清吧、餐吧林立。
年轻男女衣着鲜亮,面孔稚嫩,笑声泼溅。
不远处,几个浓妆女孩挤在酒吧门口抽烟,站的蹲着,姿态张扬。
陈宝青多年没踏足这种地方。她不是很合群的人,工作后公司聚餐也少去。
她略带惆怅看着她们,一丝恍惚。十年前自己,大概也这般吧。
肆意,莽撞,挥霍青春,任其腐烂。
白驹过隙。她不愿多想。
将要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时,眼神却在女孩们身侧微定,脚步停住。
一个身影有点眼熟……
再细看,是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