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

    日子回到原来的轨道,像卡在磨盘上的驴,一圈圈重复着疲惫。导师的课题组会在文科楼那间总是有点潮湿气味的会议室里进行。温禾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窗外是上海特有的、灰蒙蒙却异常明亮的天空,高架桥上的车流永不停歇。

    “温禾,你来说说对‘数字时代社会资本重构’这个方向的文献梳理进展。”导师的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刺破了她试图构建的保护气泡。

    她猛地抬头,喉咙发紧。文献?她下载了几十篇,它们正杂乱无章地堆在Zotero【一种文献管理器】里,像一座沉默的、指控她无能的山。

    她能背诵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能复述帕特南关于美国社会资本衰落的论述,但这些来自西方的理论,放在上海这座光速旋转、阶层折叠又碰撞的巨型机器里,总让她产生一种隔靴搔痒的无力感。

    “我……还在看,感觉各家观点……分歧不小,需要进一步梳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念着一份拙劣的免责声明。

    导师皱了皱眉,没再追问,转向下一个同学。那同学侃侃而谈,引用各种理论家,中英文词汇夹杂流畅(“这个issue的discourse本身就需要deconstruct…”),眼睛里闪着光——那是温禾早已失去的、对知识本身的热忱,或许也是对掌握这套话语权密码的自信。

    她只觉得吵闹,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发生在黄浦江畔的表演,而她连台词都记不住。

    “推着读。”这三个字像烙印一样烫在她的脑海里。

    她读社会学,不是因为热爱,恰恰相反,是因为这些理论过于宏大,反而给她一种奇异的庇护——看吧,社会结构性问题如此复杂,个人的无力是必然的,所以我现在的状态是“正常的”。

    她用理论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消极的避风港。找工作碰壁后,继续读研更像是唯一一条看起来体面且能暂时躲避父母追问的路径。

    散会后,她几乎是逃出了会议室。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吹进来的风带着午后的燥热和远处工地的尘土味。她又想起了那个天台,和那个问出“奖励函数”的人。

    再次见到陈序,是在三天后学校咖啡角。这里总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咖啡香、笔记本电脑散热器的味道,以及学生们讨论项目时迸发的零星英文单词。

    她正对着屏幕上一份要求用SPSS跑数据的作业发呆,感觉每一个图标都在嘲讽她的无能。

    “你的‘探索利用困境’还没解决?”

    熟悉的声音,平稳无波。温禾抬头,看到陈序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她。是黑咖啡,什么也没加。

    又来了。温禾心里嘀咕,这人说话怎么跟学社会学似的,自带术语词典,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谢谢。”她有些局促地接过,“不算困境,是死局。”

    陈序在她对面坐下,打开自己的电脑,屏幕瞬间亮起,满是密密麻麻的代码窗口。“死局通常意味着预设参数错误,或者陷入了局部最优。需要外力介入,打破平衡。”

    他说话的方式总是这样,把情绪问题技术化。温禾发现,自己竟然有点适应了,甚至产生了一种“向他请教技术问题”的冲动。

    “比如说?”

    -“比如说,你的目标设定得太模糊。‘完成学业’?‘找到好工作’?这些目标太大,反馈周期太长,无法提供有效的即时奖励,只会持续消耗意志力。”

    他指了指她的统计作业,“不如拆解。把大目标拆解成极小、可执行、反馈快的子任务。比如,目标不是‘完成这份作业’,而是‘学会用这个软件生成第一个描述性统计表’。完成后,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微小的奖励——比如,认真喝掉这杯咖啡,或者发呆五分钟。”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在我们领域,叫作‘奖励塑造’。通过设计中间奖励,引导…嗯,最终达成困难的总目标。”他似乎在最后一个比喻上犹豫了一下,避免直接说“引导模型”或“引导智能体”。

    温禾看着屏幕,又看看手里的黑咖啡。

    第一次,有人把“完成作业”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任务,变成了一个可以一步步操作的……程序。一种奇异的放松感取代了部分焦虑。

    “你……对所有人都进行这种…行为分析吗?”她忍不住问。

    “不。”陈序回答得很干脆,视线回到自己的代码上,“只有系统日志里充满错误警报和资源不足警告,但核心进程并没有真正终止的。”这次,他用了更中文的、但依然带着技术隐喻的说法。

    他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温禾死水般的心里,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他看出了她的痛苦,也看出了她内在的、未被完全磨灭的……挣扎?行吧,她心想,虽然这人说话有点怪,但好像……切中要害?

    一周后,温禾硬着头皮去做导师要求的田野调查,主题是“老城区邻里关系变迁”。她选择了一个即将拆迁的棚户区,那里与周边光鲜的写字楼形成刺眼的对比,弥漫着一种破败与等待交织的奇异氛围。

    她拿着录音笔和问卷,笨拙地想找人搭话。

    几位穿着睡衣样式的阿姨坐在弄堂口,用飞快的、带着浓重口音的上海话聊着家常,语速快得像加密通话。温禾勉强听懂“拆迁”“补偿”几个词,但完全插不进话。她们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的意味很明显:“侬啥宁?做啥?”(你谁?干嘛?)然后继续她们热火朝天地讨论。

    她问出的问题干瘪而生硬,得到的回答也大多敷衍。她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闯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片场,表演着一场无人观看的戏。社会学的“参与式观察”在她这里变成了“尴尬式旁观”。

    就在她对着一个断壁残垣发呆,思考着“社会资本”在这里如何像墙皮一样剥落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了。

    “数据采集遇到困难了?”

    陈序背着一个双肩包,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加强版手机的设备,上面接着各种探头。

    “你……你怎么在这里?”温禾很惊讶。

    “测量噪声、空气质量、人流密度。”他晃了晃手里的设备,“为城市建模提供现实环境参数。你的问卷进展如何?”

    温禾苦笑了一下,扬了扬手里几乎空白的问卷。

    陈序看了看周围,看了看那群还在激烈讨论的阿姨,忽然说:“你的方法效率可能有点低。问卷这种强干预形式,容易引起排斥。或许可以试试非介入式测量。”

    “比如?”温禾问。

    “比如,记录不同时段聚集在巷口小卖部门前的人数变化;统计公共晾衣绳上衣物的数量和类型推断居住密度……”他列举着,眼神扫过环境,像一台高精度的扫描仪,“这些是环境自生的数据,可能更真实。”

    温禾愣住了。他的视角冰冷得像机器,却奇异地有效。他绕过了令人疲惫的人际互动和语言壁垒,直接指向了环境本身蕴含的“社会信息”。

    “可是……社会学要求理解‘意义’和‘情感’……”她试图捍卫自己的学科尊严。

    “情感和意义会体现在行为模式和环境的痕迹里,它们是更高维度的数据,但底层依然是可观测、可分析的。”

    陈序回答道,“关键在于找到合适的观测维度。就像…分析意图,不需要读心,只需要分析行为序列和与环境的交互。”

    那天下午,温禾鬼使神差地跟着陈序,用他的方式“观察”了这个社区。她第一次注意到老太太们聚集晒太阳的精确时间,注意到小卖部门口棋盘上的胜负如何影响当天的闲聊气氛,注意到墙上模糊的“拆”字旁边,新画上的一朵小小的、笨拙的花。

    她没有采访到任何人,却好像感觉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冰冷的数据和理论无法完全覆盖的、粗糙而生动的质地。那些她听不懂的上海话,此刻不再是隔阂,反而成了背景环境音的一部分,透着一种鲜活甚至有点彪悍的生命力。

    回学校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地铁口涌出下班的人潮,行色匆匆,表情模糊。

    “今天……谢谢你。”温禾轻声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虽然依旧迷茫,但少了些自我厌恶。

    “不客气。你的田野笔记,应该会挺有意思。”陈序说,他似乎真的认为这是一次成功的数据采集合作。

    温禾看着身边这个沉浸在逻辑世界里的男生,他聪明、独特,能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帮她撬开现实坚硬的外壳。

    但同时,一个清晰的念头也浮现出来: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她内心深处渴望理解世界的那个部分,本质上是不同的。

    他拆解、建模、优化;而她,尽管现在丧且麻木,却似乎仍在渴望某种…理解、连接,甚至救赎?她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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