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田野调查”后,温禾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依然会对着文献发呆,依然会在课题组会上神游天外,母亲的语音消息依然像定时炸弹一样让她心律失常。
但有些微小的东西,确实不同了。
比如,她开始尝试陈序说的“奖励塑造”。
她告诉自己,看完这一小节,就允许自己刷五分钟手机——虽然刷完之后往往是更深的空虚。她尝试把统计作业拆分成一个个小方块,完成一个,就在笔记本上画一个勾。当一连串的勾出现时,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竟然真的冒了头。
再比如,她和陈序形成了一种古怪的、不定期的“咖啡角联盟”。
他总是能精准地在她对着电脑屏幕脸色最难看的时候出现,递过来一杯黑咖啡,然后在她对面坐下,各干各的。有时他会突然抛出一个问题:
“你们社会学怎么定义‘信任’?是把它看作一种减少交易成本的机制,还是一种情感联结?”
或者在她抱怨访谈对象言不由衷时,来一句:“可以考虑引入LIWC(语言 inquiry与词频统计)做文本分析,辅助判断情绪效价。”
温禾从一开始的莫名其妙,到后来开始能接上几句。她会反驳:“信任不是机制,是‘道德经济’的一部分,是无法用纯粹理性计算的!” 虽然反驳得也有些底气不足。
他们像两个不同星系的生物,试图用自己的语言解释彼此的世界。大部分时候鸡同鸭讲,但偶尔,某个词会意外地击中对方领域的某个边缘,激起一点小小的、思想的火花。
她发现,陈序并不是真的想研究社会学,他只是……好奇。像看到一个设计精巧但逻辑与他所学完全不同的黑盒,他想知道它的输入输出规则。而她自己,似乎也成了他观察的“黑盒”之一。
一个周五下午,温禾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去完成拖延已久的牙科复诊。那家私人诊所位于浦西一个闹中取静的老洋房区,价格不菲,是父母坚持要她去的,说是“要对得起你受过的罪”。
每次去那里,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嗡鸣都会让她生理性不适,勾起一些模糊而糟糕的回忆。
候诊时,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忍不住给陈序发了条消息:「在牙医诊所,感觉像待宰的羔羊」
她没指望他立刻回复,他看起来像是会关闭所有非必要通知的人。
但几分钟后,手机亮了。
陈序:「你的类比不准确。羔羊是被动且无意识的。你是有意识的个体,正在进行一项必要的、对未来健康收益大于当前短期不适的维护行为。尝试将注意力集中在‘收益’上」
温禾看着屏幕,简直气笑了。这人是AI成精吗?她手指飞快地打字:「谢谢你的理性分析,但我现在需要的是共情,不是逻辑!」
陈序:「共情(Empathy):指识别他人情绪状态并做出适当反应的能力。根据你的描述,你的情绪状态是焦虑和恐惧。适当的反应可以是:承认这种情绪的合理性(‘看牙医确实容易让人紧张’),提供分散注意力的方案(‘可以听点喜欢的音乐’),或者表示支持(‘结束后去吃顿好的’)。以上哪种更符合你的预期?」
温禾 :「……第三种吧」
陈序:「好的。结束后去吃顿好的。推荐你尝试静安区那家评分很高的本帮菜馆,他们的红烧肉数据表现优异」
数据表现优异……温禾对着手机,哭笑不得。但奇怪的是,被他这么一打岔,那种冰冷的恐惧感好像真的消散了一点。他笨拙得有点可笑,却又……异常认真。
从诊所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温禾捂着半边还有点麻的脸颊,站在路边等车。手机震动,是陈序的消息:「‘维护行为’结束了吗?数据表现优异的红烧肉还有效。」
他居然还记得。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有点好笑,有点无奈,还有一点点……被记得的暖意。
鬼使神差地,她回复:「刚结束。地址发我。」
那家餐馆藏在一条梧桐树掩映的小巷里,门面不大,但里面很温暖。陈序已经到了,坐在一个靠墙的位置,对着手机屏幕蹙眉,似乎还在处理什么代码问题。
红烧肉确实很好吃,浓油赤酱,酥烂而不腻。他们之间的对话依旧时不时卡顿。
温禾试图描述补牙时那种钻心的酸胀感,陈序思考了一下说:“听上去像传感器接收到超出量程的高频噪声信号。”
温禾 :“……”
她聊起弄堂里那些即将因为拆迁而消失的烟火气,语气里不免带上一丝社会学学生的感伤。
陈序则客观地分析:“城市更新是一个复杂的多目标优化过程,需要在历史保护、居住条件改善、经济发展等多个 often conflicting(常常冲突的)目标间寻找帕累托最优解。”
温禾忍不住刺了他一句:“在你的最优解里,那些阿姨们的‘情感价值’和‘社区记忆’这些变量,权重是多少呢?”
陈序沉默了,他似乎真的在思考如何量化这些概念。最终,他诚实地说:“这很难。目前的模型通常将它们作为难以量化的外部性因素处理。”
看,这就是他们的区别。温禾想。她看到的是具体的人和他们鲜活的痛苦与记忆,而他看到的是需要被优化和权衡的变量与参数。
但当她低头默默吃饭时,陈序忽然又开口,语气略显生硬:“不过……忽略这些难以量化的因素,常常是模型在实际应用中表现不佳的原因。”
这是他第一次,近乎承认了他那套完美逻辑的局限性。
饭后,他们沿着安静的街道走向地铁站。晚风吹拂,带着初夏夜晚的暖意和植物的清香。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走到分别的路口,陈序停下脚步,从双肩包侧袋里又拿出一盒电解质粉,递给温禾 。
“补充一下。你今天……能量消耗很大。”
温禾接过,这次她没有道谢,而是抬起头,看着他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柔和的脸部线条,忽然问:“陈序,你帮我是因为……你在做‘奖励塑造’,把我当成了一个需要优化策略的智能体吗?”
陈序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处理一个异常复杂的突发指令。
“不是。”他回答得比平时慢,似乎需要更谨慎地组织语言,“是因为……你的系统日志,很有意思。我想……看看它最终会输出什么。”
这个答案依然很陈序,很技术宅。但温禾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不是冷冰冰的分析,而是一种……带着好奇的期待?
“好吧。”她笑了笑,握紧了那盒电解质粉,“那我尽量……不输出一堆乱码。”
她转身走向地铁站入口,心情像被晚风吹起的衣角,轻轻晃动着。她依然看不清未来,依然很“丧”,但此刻,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运行错误的系统。
至少,有了一个旁观者,甚至可能是一个……协作者?
而留在原地的陈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入口处,第一次没有立刻思考他的算法。他只是觉得,刚才那个关于“输出”的问题,比他遇到的任何代码bug都更难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