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同样的场景。
赵杜若抬起头,迎上父亲深沉的目光。
这一次,她没有像前世那般,被愤怒与不甘冲昏头脑。她轻声开口,问出了一句前世从未问过的话。
“父亲。”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女儿……已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了。沈公子前途无量,您为何……为何还要将这门好亲事给我?”
赵侯爷闻言,眼底到底有些波动。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又似乎只是在回忆。
半晌,他摇了摇头,“在我心里,你养在我身边十六年,一直都是我的女儿。”
一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心,在赵杜若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一直以为,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于这个家,便只是一个尴尬的外人。
她以为父亲对她的好,不过是出于责任与体面。
却从未想过,他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赵杜若心头一颤,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逼了回去。
她不能哭。
她稳住心神,福至心灵般想到了一个拖延的借口,“父亲的厚爱,女儿……感激不尽。”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与羞怯,“只是,婚姻大事,总要两情相悦才好。女儿……女儿想知道沈公子自己的意思。”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
既没有直接答应,显得不够矜持;也没有直接拒绝,重蹈前世的覆辙。
反而将问题抛了出去,还显得自己知书达理,尊重对方。
赵侯爷审视地看了她半晌,似乎对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也好。”
“我给你三天时间。”
“谢父亲。”赵杜若起身行礼,缓缓退出了书房。
回到屋子,她一颗高悬的心才终于落了地。她必须去找沈若晖。
她必须亲自去确认他的态度,并且,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娶她。
正当她盘算着该如何去见沈若晖时,素晴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姑娘!姑娘!”
“怎么了?”赵杜若蹙眉。
素晴喘着气,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神色古怪。
“是……是小侯爷府上的人送来的。”
小侯爷?
王仪信?
赵杜若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已经恍如隔世。
她接过信,拆开。
信纸上是龙飞凤舞的字迹,一如其人,张扬跋扈,不可一世。
内容也简单粗暴,汇成一句话就是:
“赵杜若,收起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我绝无可能看上你,勿要再做纠缠!”
赵杜若看着信纸,前世为了这个男人痴狂追逐,受尽冷眼与嘲讽的画面一闪而过。
那些卑微的爱慕,那些心碎的瞬间,如今看来,只觉得可笑。
她缓缓地,勾起唇角。
不是苦笑,不是自嘲,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冰冷的讥笑。
“呵。”
素晴看着自家姑娘的反应,吓了一跳,“姑娘,您……您别伤心啊。”
赵杜若却将那封信,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地,揉成一团。
然后,随手扔进了身旁的炭盆里。火苗“腾”地一下窜起,瞬间将那纸团吞噬,化为一缕青烟。
“伤心?”
赵杜若转过头,看着满脸担忧的素晴,笑容明媚,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
“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值得吗?”
次日天光微亮,赵杜若便被素晴从床上叫了起来。今日是安郡王妃的生辰,府中女眷都要前去赴宴。
李氏早早便等在了垂花门下,一身宝蓝色的锦缎褙子,瞧着雍容华贵。
赵似芜穿着一身新裁的秋香色长裙,安静地立在母亲身侧,眉眼温顺,像一株含苞待放的兰草。
“芜儿,过来。”李氏朝她招招手,仔细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一支珠花。
“这支簪子衬你,显得气色好。”
她的声音里的慈爱与关切快要溢出来。
赵似芜微微垂首,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多谢母亲。”
“傻孩子,跟母亲客气什么。”李氏嗔怪地拍了拍她的手,满眼都是疼惜。
母女二人言笑晏晏,情深意切。赵杜若从她们身旁走过,仿佛一道透明的影子。
李氏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好像她根本不存在。
赵杜若也未曾开口请安。
她神色如常,目不斜视,径直提起裙摆,默不作声地登上了马车。
素晴跟在后面,气得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却也不敢多言。
车轮辘辘,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安郡王府。
郡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李氏领着赵似芜,由管事妈妈引着,径直往女眷所在的后花园水榭而去。
赵杜若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刚一踏入水榭,便有几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眼睛一亮,围了上来。
“杜若!你可算来了!”
为首的是兵部尚书家的千金魏婉,性子最是爽朗。
“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我们都担心坏了,派人去府上问,总说你在静养不便见客。”
“是啊,你瞧瞧你,脸都瘦尖了。”另一个姑娘也附和道,满脸心疼。
赵杜若前世虽落得个凄惨下场,但在这之前,她毕竟是侯府娇养了十六年的嫡女,性子虽骄纵,却也结交了几个真心待她的手帕交。
她心中划过一丝暖流,面上却只是浅浅一笑。
“劳你们挂心了,不过是些小毛病,已经大好了。”
李氏见女儿们都围着赵杜若嘘寒问暖,把自己精心打扮的赵似芜衬得像个无人问津的壁角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轻咳一声,提高了音量。
“婉儿,你们几个孩子也过来。”她亲热地拉过赵似芜的手,将她带到众人面前,脸上堆着刻意的笑。
“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也是我的女儿,名叫似芜。”
“她自小长在外面吃了些苦,如今才找回来,往后你们可要像亲姐妹一样,多多照拂她。”
这话听着是介绍,实则句句都在暗示赵似芜才是侯府名正言顺的女儿,又点出她受过苦,惹人怜爱。
贵妇们何等精明,立刻便明白了其中关窍,纷纷客套地夸赞赵似芜温婉懂事。
魏婉等人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待到人群散去些,魏婉凑到赵杜若耳边,愤愤不平地小声说:“你别往心里去,你母亲她……唉,她就是偏心!”
赵杜若端起手边的茶盏,“我不会伤心。”
她抬眼,眸光平静如一汪古井,“早便知道的事,有什么可伤心的。”
魏婉一怔,只觉得今日的赵杜若,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赵杜若不想再在这人多眼杂的是非之地久留,便放下茶盏,站起身。
“我去更衣。”
她朝魏婉点了点头,转身离了水榭。沿着抄手游廊往净房走,廊外是修剪得宜的菊花,开得团团簇簇,煞是好看。
秋风拂过,带来一阵清冽的寒香。赵杜若正看得出神,前路却忽然被一道人影挡住。
那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锦袍,负手而立,神情是惯有的倨傲与不耐。
正是宁远侯府小侯爷,王仪信。他显然是在这里刻意等她。
王仪信见她终于停下脚步,脸上那份不耐烦又深了几分。
他抬了抬下巴,语气很是不耐烦:“那封信,你收到了?”
赵杜若抬眸,静静地看着他,不答话。
她的沉默让王仪信误以为是默认的伤心,心中竟生出一丝快意。
“既然收到了,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他负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交叠在腹前。
“往后,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别再来纠缠我。”
王仪信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望向远处的热闹水榭,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刻意的警告。“我心中……早已有悦慕之人,那个人绝不会是你。”
他以为赵杜若听了这番话,会崩溃,会哭泣,会像从前一样露出那副可怜又可恨的卑微模样。
然而,没有。赵杜若听完,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
“小侯爷说的是哪封信?”她故作不解地问。
王仪信眉头紧锁,“你还装不知道么?”
“哦,我想起来了。”赵杜若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是那封你费尽心思叫我丫鬟送进来的吗?”
“你!”
“如果是指那个,”赵杜若的笑容不变,眼底情绪却有些发凉,“小侯爷不必担心。”
“信,我已经烧了。”
王仪信一愣,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烧了?她竟敢……她竟然会烧了他的信?他狐疑地盯着赵杜若,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逞强伪装。
“小侯爷请放心。”赵杜若朝他微微屈膝,言语无可挑剔。
“从我烧了那封信的那一刻起,我赵杜若,此生此世,与你王仪信再不会有半分瓜葛。”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王仪信彻底怔在原地。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赵杜若吗?
赵杜若说完,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她刚迈出一步,花树丛后里忽然窜出几道身影,将她的去路拦了个结结实实。为首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千金,李珊珊。
李珊珊素来与赵杜若不对付,此刻见她落了单,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笑容。
“哟,这不是侯府的大姑娘吗?”
她身边的几个贵女也跟着嗤笑起来。
“什么大姑娘,如今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假货罢了。”
李珊珊上下打量着赵杜若,目光像毒蛇的信子,黏腻又冰冷,“光天化日之下,与小侯爷在此私会,赵杜若,你还要不要脸?”
“就是,也不瞧瞧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还痴心妄想着小侯爷呢,真是笑死人了。”
刺耳的嘲讽一句接着一句,像淬了毒的针,密集地扎了过来。
若是前世的赵杜若,此刻怕是早已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除了哭泣辩解,再做不出别的反应。
但现在,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等她们说得差不多了,赵杜若才缓缓抬起眼。
她的目光落在笑得最得意的李珊珊脸上。
“说完了?”
李珊珊一噎,随即哼道:“说完了又如何?你这不知廉耻的……”
她话音未落。
啪——!
一声清脆至极的耳光声,骤然响彻在安静的游廊下。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李珊珊捂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眼睛瞪得像铜铃,满是不可置信。
她身后的几个贵女也全都惊呆了。
“你……你敢打我?!”
李珊珊尖叫出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她疯了一样朝赵杜若扑了过去,扬起手就要还回来。
“我撕了你这张脸!”
赵杜若眼神一冷,侧身避开,李珊珊扑了个空,险些撞在廊柱上。
另外几个贵女见状,也纷纷回过神来,尖叫着围了上来,想要帮着李珊珊一起对付赵杜若。
“反了你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也敢动手!”
“大家一起上!给她点教训!”
眼看几只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就要抓到赵杜若的衣服和头发,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住手!你们要做什么!”
一声清喝从不远处传来,魏婉提着裙角,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
她一把将一个正要推搡赵杜若的姑娘推开,张开双臂将赵杜若护在身后。
“李珊珊!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算什么本事!”
李珊珊正在气头上,哪里还管得了许多,“魏婉!这没你的事,你给我让开!今天我非要教训教训这个贱人不可!”
“你敢!”
平日里娇滴滴的贵女们,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体面,瞬间扭打成一团。
你推我一把,我扯你一下头发,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赵杜若被魏婉护着,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就在这时。
“都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