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六年,北襄边疆,连州境外。
“小姐,再往前走二十里地就是廿业了。”绯桃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了看,遂朝身侧的女子说道。
苏苡点头,慢条斯理给自己斟茶。
“算起来,月白、月见也该往回赶了?”眼下正值初春,寒气还未消散,杯中热气缓缓升起,弥漫在空气中,模糊了苏苡的神色。
绯桃点头回道:“京中那群老家伙不知道派了多少人来,若寻安稳,恐还要再晚些时日。小姐可是有吩咐?我这就派人传信去。”
“不必,随口问问。”苏苡道。
此行离京除身边亲信寥寥几人,旁人并不知晓,也正是如此,她前脚刚离京,京中的豺狼虎豹后脚就跟在了身后。
起初还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可那些人就跟群蚁般,杀了一群又来一群,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就在这时,苏苡想到了一个地方——新丰,边界最后一道防线,里三层外三层的死守严防,看守的领将是当今陛下萧恒信任之人。
京中权臣世家的人若是到了此处,还能活着离开才算是稀奇。
但借了萧恒的手,难免不会横生事端,因此刚越过新丰,苏苡便派月白、月见兵分两路绕道返回新丰。
杀人灭口是其一,干扰视线是其二。
要是因为一封信乱了计划,倒是得不偿失。
“廿业归属连州地界,出入身份都需严查,行事还要低调些。”杯中茶叶翻转,苏苡垂眸望着,言语中带着几分严肃。
绯桃自幼跟在苏苡身边,知晓有多少人惦记着自家小姐的命,想起那些人不由得轻哼出声,“他们倒是恨不得将眼睛挖出来缝在小姐衣袖上——这天底下恐是找不出几个安全的地儿。”
闻言,苏苡睫毛忽地一颤,再抬眸看绯桃时,眼中多了抹复杂。
自离京以来,绯桃这张嘴就跟开过光一样,说什么来什么,若非她准备充分,此刻坟头的杂草都该有二尺高了。
绯桃不明所以地回望:“?”
不及言语,一支箭就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划破天空,自山顶俯冲而下,擦着帘子,狠狠钉在车檐上,发出沉闷的嗡鸣声。
绯桃下意识护在苏苡身前,她不会武,只能张开双手,用身体将苏苡遮个严严实实。
驾马车的沈易听见动静,一只手握着缰绳翻转,在手腕上缠了好几圈,他问道,“小姐,你们没事吧?”
“无事。”
苏苡视线越过绯桃,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帘子轻晃着,只能隐约分辨出周遭群山环绕,确实是个刺杀的好地方。
紧接着,第二支箭落下,第三支……密密麻麻的箭矢铺天盖地落下,马车距离摇晃,杯中茶水尽数洒在苏苡的裙摆上,沈易一只手牢牢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拔出腰间佩剑,抵挡着迎面而来的箭矢。
马车木檐上、地上全都是,却一支箭也没有射进马车内。
苏苡正欲开口,马车后跟着的一个杂役忽然高声喊起来,“有人放箭!大家快跑啊!”
他嘴里嚷嚷着,还不忘朝山顶望去,像是在确认什么,随机头也不回地抱着脑袋往山壁下跑去。
其余杂役闻言,便也跟着他跑,一时间官道上只余下苏苡主仆三人。
三人脸色个比个的差,此番绝非偶然。
苏苡微微皱眉,杂役是临出京时绯桃亲自挑选的,个个家世清白,若那时便已被人买通,可想幕后之人权势滔天。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苏苡的目光落在车檐上的那支箭上,反手将箭拔出,固定箭羽的麻绳呈极淡的明绿色,箭杆上雕着水波纹,触感粗粝,箭头被磨去三棱,只剩下钝圆的铁头。
这座山不算高,箭程不远也不近,就算箭术极差也不至于射成这样,答案显而易见,他们商量得并不愉快。
想到这一点苏苡稳下心神,冲马车外的沈易说道,“沈易!弃马!这放箭之人还不知是何方神圣,你且先进来,免得受伤。”
放箭之人虽留有余地未下死手,但那么多箭却是实打实的,就算箭头磨钝,中一箭还是可能会要人性命。
沈易神情严肃,目光死死盯着山顶上飞快移动的一行人,手中的缰绳越来越紧,逐渐勒开皮肉,鲜血一点点浸入缰绳,他却像是毫无察觉。
闻言收回目光,看向发狂的马匹,手上握缰绳的力道再次加大。
绝不能,陷小姐于险境。
沈易是长公主在世时捡回来的孤儿,从小便养在长公主府受尽恩德,长公主去世后就跟在了苏苡身边,不管出于什么心理,都不能让苏苡受到伤害。
沈易回道:“应当是山匪,冲着金银财宝来的,小姐不必担心。”
沈易这话说对了一半。
京中的人越不过新丰,倘若绕道而行,就算有杂役报信,短时间内也追不上来,山顶上的人十有八九是山匪。
但若只是为金银财宝而来,何须放箭?
好在沈易这话刚说完,山顶上的人便收手不再放箭。
沈易趁此机会,握住缰绳一鼓作气往后拉,马匹的前蹄向上跃起,发出一声嘶吼,片刻后,马匹的情绪终于慢慢平缓下来。
苏苡扶开绯桃护在自己身前的手,径直下了马车。
苏苡对沈易的做法并不满意,刚想开口,目光率先落到了沈易那双皮开肉绽的手上,鲜血混着翻开的粉肉,苏苡眼眸微闪,斥责的话又咽了回去。
苏苡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递过去,“日后莫要这般鲁莽。”
沈易接过,毫不犹豫压在伤口上,低头应道,“让小姐担心了。”
“你既知晓会让小姐担心,就莫要自作主张,反误了小姐安危。”
绯桃站在苏苡身旁,话是朝着沈易说的,视线却落在苏苡的背影上,语气颇为自责。
这哪是在警醒沈易,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
对此沈易也不反驳,垂眸静静听着,“属下知错,还请小姐惩戒。”
杂役是绯桃亲自挑选的,这时出了细作,心里一万个自责愧疚。
一想到是因为自己的失察,才陷小姐于险境,绯桃心情更加低落了,“小姐……”
不等绯桃把后面的话说完,苏苡立马打断,“欲害我者,纵是铁笼也能放两只青蝇进去,防得一时防不得百,此事无需多言。”
绯桃抿唇低头,余光瞥见苏苡手中的箭,眨了眨眼,又抬起头来,“小姐,箭羽处缠的是青藤麻,是连州百姓常用的料子。”
“唰——”
一支箭就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向她袭来,苏苡抬眸神色微敛,反手将手中的箭飞了出去,两支箭矢在半空中交汇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转眼就落在地上。
分毫不差。
“姑娘好身手!”一声粗犷的喝彩从前方传来,“倒不像是后宅大院出来的。”
苏苡循声望过去,乌泱泱一行人,少说也有二三十。这话是为首那人说的。
只见那人骑在马上,络腮胡子几乎遮住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能让人看清,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弓,刚才那支箭就是他射的。
沈易立马握上腰间的剑柄,冷眼看着他们。
“山匪走官道,还专挑连州地界动手——寨主胆子不小,也不像是无所求。”苏苡淡定开口。
络腮胡子一愣,随即大笑,“在下杜杰风,乃二十二寨寨主,自知瞒不过姑娘,今日不为劫财,只想问句话——”他忽地压低声音,“您是要去连州知府衙门,还是镇北王府?”
本意只想绕道经过新丰,处理身后豺狼虎豹,压根没想过掺和进连州的苏苡:……我能说我哪都不去吗?
事已至此,否认当然是不可能的,苏苡垂眸掩去眼底暗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自然是知府衙门。”
听到想要的答案,杜杰风满意接话,“如此,我便不欺瞒姑娘了。”
“前些日子有人抬着黄金来找老子,说取了你的性命,二十二寨便可安稳度日,不用再拦路抢劫,也不用再四处躲避官兵——”
杜杰风说到这里,眼神微眯,“可老子琢磨着,能让知府衙门乖乖听话办事的,能是什么善茬吗?”
除了京中那些位高权重的贵人,还有谁能许下如此诺言?又是谁值得黄金千两,让京中那些达官显贵买凶至此?
杜杰风不是个蠢的,否则也不能在连州地界,让二十二寨活到今天。
想到这里,杜杰风敛下神情,“老子虽然贪财,却不蠢。若今日我杀了你,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二十二寨,不如赌一把,换条活路!”
苏苡闻言,微微勾唇,世人所求,不过钱权二字,杜杰风要护二十二寨安宁,就必定要往上爬,靠投诚换来的庇佑,护不住他的二十二寨,护不住他二十二寨兄弟伙的命。
想要往上爬,第一步就是摆脱山匪的身份。
杜杰风要的,便是一纸官府赦令。
苏苡抬起眸子,看向杜杰风的眸中多了几分兴味,连带着说话时也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不知寨主想要一条怎样的活路呢?”
杜杰风毫不犹豫道,“我要一纸官府赦令!”
果然。
苏苡眸中笑意更甚,面上还维持着神色不变,点点头,“寨主想要的,我可以给。但我有个问题。”
“姑娘请问。”
“得了这一纸赦令,寨主日后作何打算?”苏苡说这话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声线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意识到什么的杜杰风瞳孔骤缩,随即大笑起来,“我听闻南边商路近来屡遭劫掠,过往商旅苦不堪言。若得此良机,我等便沿平阳延丘一路南下,为商队押镖赚取营生。”
苏苡挑眉,“寨主不怕遭绿林同道记恨?”
先前同为山匪,一朝从良就回过头来坑自己人,不是缺心眼都干不出这种事来。
杜杰风扬了扬眉梢,“不是有句话——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世道,怕是没有比我们更懂山匪路数的人了。”
如若没有买凶杀人这一出,苏苡说不定还真就信了杜杰风的鬼话。
杜杰风一介山匪,却能在京中权贵找上门时,仅凭一句“黄金千两,不必躲避官兵”便察觉其中阴谋,迅速周旋权衡局势来寻她庇护,单说这一点,杜杰风就绝不会是等闲之辈。
这样的人所求一纸官府赦令,若说只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出去赚银子,任谁也不会轻信。
杜杰风知道京中的人留不下他,又怎会将自己的行径主动暴露出去?
不过是编个谎话来骗苏苡罢了。
苏苡转头,给了绯桃一个眼色,绯桃立马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快步走到杜杰风马前,将玉佩递上。
玉佩通体呈现芙蓉绿,色泽温润而不失光泽,上面没有饰以繁琐的花纹图案,只刻着一节不秋草栩栩如生。
杜杰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玉佩价值不菲,他不明所以看向苏苡,只听苏苡继续说道。
“寨主不必带着兄弟伙南下,我这里有件好差事。”
“这是我府信物,收下它,二十二寨便在名义上归属于我。寨主想建不世之功,可借我之势扶摇而上,博取青史留名;想要隐退江湖,也可为寨主周全善后,保一世安稳。”
“收与不收,全凭寨主定夺,绝不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