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走过去，随口抱怨了几句：“蚊子真多，你为什么还没睡，明天你还要干活。”
斯图尔特没说话，随意地嗯着回应了两声，手摸着自己略有胡茬的下巴，望着月亮。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让斯嘉丽很是恼火，斯图尔特又恢复到那种顺从的模样了，而且对方不应该一直围着自己转吗？
就算在过去，还是在亚特兰大的时间里，对方从来没有无视过自己！
斯嘉丽带着疲惫和不耐烦问：“你白天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斯图尔特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沙哑：“抱歉。我只是……看不下去了。”
“你看不下去什么？”斯嘉丽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酸。
他深吸一口气。
“我每天在外面害怕遇到北佬，害怕空手而归，害怕自己哪天就变成一具没人发现的腐烂尸体……我害怕得要命。”
“我这么辛苦，就为了能带点东西回来，让大家能活下去。
可他们呢？他们坐在家里，只是张张嘴抱怨！抱怨食物难吃！抱怨你态度差！他们凭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
斯嘉丽愣住了，她没想到他的怒火源于这种不公平，想到自己日夜操劳却无人真正理解的委屈，倒让她对斯图尔特的态度放缓几分。
“……哼，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是群白痴了。”
“我不该表达出这种怒火的，这不像绅士。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住。”
沉默片刻，斯嘉丽也跟着斯图尔特的目光看向月亮，思绪飘远，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迷茫，她看着对方，隐约的感觉好像在和自己纠结一个问题。
“我妈妈……她以前总教我，要温和，要善良，要像个淑女。她说只要做到这些，生活就会善待你。”
说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斯嘉丽猛地住口后，却又安慰自己，对方好歹也算陪自己长大的，说点什么没关系。
“……可现在这些有什么用？温和能让土地里长出棉花吗？善良能吓跑来偷东西的北佬吗？一点价值都没有……我一点都不明白……”
斯图尔特听到她这话，目光倒是震惊地从月亮转移到了斯嘉丽的脸上。
斯嘉丽被他盯着意外的有些羞耻，她虚张声势的梗着脖子说：“干嘛，有什么好看的？”
斯图尔特揉着额角，似乎被她的天真或者说固执逗笑了，口气中带着一种疲惫地嘲讽说：“你母亲说得对，斯嘉丽，你当然需要温和。”
斯嘉丽几乎立刻被点燃了！
“什么？！你——”
斯图尔特漫不经心地打断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因为那样的话，你就能更好地得到男性所带来的钱，房子，优越的生活，然后享受他们奉上的一切！”
斯嘉丽没有想到是这样子的回复，她愣住了，在南方社会追求钱和物质是非常羞耻的事情，对方怎么能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
“我知道你现在想要反驳，你觉得追求钱和物质是很羞耻的事情，但是我们现在是不是需要这个东西。”
斯嘉丽反驳不了，就算再怎么高尚，她也确实需要。
“因为斯嘉丽你是一位女性，你不被允许可以主动的去追求这些，你只能通过男人获得。而男人喜欢温和的，善良的女性。”
“凭什么女性不能主动去追？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温和善良的女性吧！艾希礼——”斯嘉丽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带入了对方的逻辑，她讨厌对方的说法，但是又抓不住反驳的点，
“我举个例子，你想想是不是只有男性才可以参军。你们就不能参军，你可能不想参军，但是假设你只有参军才能活下去呢，你不被允许，因为你是位女性。”
“他们是直接根据你的性别，让你只能去追寻男人，才能活下去。我们再回到这样子的背景，你只能通过讨好男人去获得——好名声、好婚姻、安稳的生活，目的是什么？”
“哦……”斯嘉丽在尽力的消化这个问题。
“为了让你更好地活下去，让你可以花钱，让你有房子住，让你可以免受像现在一样的劳作。你为了获得这些，你只能去遵守规则。”
“可是白瑞德船长！他就从不遵守这些规则！”
斯嘉丽绞尽脑汁想要反驳这套惊世骇俗的观点，她甚至忽视了前面是在讨论女性，直接搬出了白瑞德。
“他有本事，他有船、有金条、有胆量钻封锁线！你可以不遵守规则，前提是你得像他一样强。而且别忘了，他还是一位男性，男性是被允许直接去追求活下去的物资的。”
“至于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凡事都有例外。但是你想象一下，如果你变得不温和不顺从，大多数男性会怎么看你？”
“他们会说你这样不对，说你不够淑女，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他们不喜欢！”
斯图尔特语气变得更加冷酷，也更加切中要害，他似乎恢复了那种活力，脸上带着兴奋和急切，他的阴影投在斯嘉丽的身上。
斯嘉丽不适应地后退一步。
斯图尔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双眼都发亮。这对斯图尔特来说是第一次向别人倾吐自己内心的想法。
“斯嘉丽。战争毁了这一切，可以给你提供钱财的男人跑了或者也成了穷光蛋。你现在变得冷酷、凶狠，像个泼妇一样在田里挣扎，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下去！”
“对！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是不是需要钱与房子，这和你母亲希望你达到的目的，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只是规则变了，所以我们也必须变。 ”
“如果现在还固守着过去只会饿死！因为战争毁了这一切，给你提供钱的人全没钱了，所以就只能靠自己自力更生。”
“温和顺从本质上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钱和生存下去的能力。至于善良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从获得好处和活下去的角度来说，这个是与好名声是挂钩的，但是战争也摧毁了社会。”
斯嘉丽在尽可能的消化斯图尔特所说的话，对方和他的哥哥艾希礼一样热爱读书。
可艾希礼说出来的话都是如同虚幻的泡泡，斯嘉丽最多只能捕捉出对方对自己的“爱意”，除此之外，对方究竟在说什么，让人听不懂。
斯图尔特说出来的话倒是直白令她感到吓人。
“那我妈妈呢？她那么善良温柔，难道也是装出来的吗？她难道不爱我们吗？”涉及到了埃伦，斯嘉丽的态度就变得尖锐了起来。
“不，亲爱的，我说善良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并非说埃伦夫人不真诚。她是一位真正的淑女，这种发自真心的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但她也因此获得了社会的奖赏和所有人的爱戴——这是她应得的。”
“我并不是为了去批评善良的人，我是说如果你做到了善良，社会就会给你好处。有些人会为了好处去做善良，但像你母亲这种，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善良的人，所以社会褒奖她。”
斯嘉丽似懂非懂，她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热，就像是喝醉酒了，但尽管斯嘉丽并没有喝酒。
她抓住了其中一个她最在意的点，带着一种蛮横的求证口吻：
“哈！照你这么说，你过去那副安静乖巧、围着我打转的样子，也全是为了活下去装出来的咯？像白瑞德船长一样不就可以了。”
“我亲爱的大小姐，这个社会除了要求你温柔以外，也要求我要像一个绅士，因为绅士精神代表着安全稳定，大家会为了所谓的体面和谐的相处，不绅士的话就会遭到唾骂，被赶出这个社会。”
“我的性格你现在也看出来了，而且我不像白瑞德船长有那么厉害的实力，我自己只想不被人骂，不被赶出那个世界的安稳度过一辈子。”
“至于围着你转？那是因为真的有很多傻小子喜欢你，而你嘛——也乐得享受他们的恭维。”
“你——”
“这对我来说，就是个再好不过的掩护了。混在人群里喝彩，总比单独被拉出来审视要安全，不是吗？”
“所以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斯嘉丽立刻追问，绿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眯了起来。
“哎呦，大小姐，我哪句话说我不喜欢你呢？”
斯嘉丽粗糙的思考，他好像还真没有说这句话。斯图尔特被斯嘉丽思考的模样逗笑了，继续补充。
“你漂亮，强势自信并且也聪明，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你呢？”
“那你说那种话干嘛？”斯嘉丽丝毫没有被夸赞的羞耻，他理所应当的接受斯图尔特的赞美。
“斯嘉丽，我厌恶的是那个把我们所有人都变得不像自己的世界。”
“不像自己，你说明白点。”
“就是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吧？被硬逼着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你必须装得温和淑女，其实心里烦得要命。”
斯嘉丽眨眨眼睛，她看着斯图尔特的表情，又下意识的摇摇头。
对方在陈述那套规则的时候，并没有一种真的涉及到自己的真实感，但是真的涉及到她母亲埃伦的教导的时候，她却只会下意识的摇头。
那么温柔美丽的妈妈，自己本来应该相信对方的教导。
斯图尔特并不计较，反而快速换了另外一种说法。
“好，你并不厌恶，但是你肯定厌恶现在的劳作吧，你可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吧。”
“对！”斯嘉丽不假思索的回答。
“对吧，我装成那种安静的模样和你现在劳作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有装成那样，才能活下去，所以我讨厌那个世界。”
“我不讨厌你，我很喜欢你，但我讨厌那个让我变得安静的世界。”
斯图尔特一口气说完后甚至还兴奋的大喘气。
是他第一次控制不住的，把自己内心全部的想法倾吐给他人，这些想法他憋了太久了。
甚至就连艾希礼他也没有讲过，因为艾希礼只会皱眉，然后说自己不喜欢这种说法。
这种想法是非常失礼的，斯嘉丽却没有反驳，她一直在听，眼神中透露出挣扎和思考。
斯嘉丽的沉默，久到让斯图尔特迷醉的脸红微微散去，他紧张到咽了口口水后，斯嘉丽终于说话了。
“行了，听着，你也用不着再在我面前装得那么辛苦了——怪恶心的。”
“什，什么？”斯图尔特没想到，斯嘉丽听完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装只是为了不被那个社会赶出去，但那个社会已经崩塌了。”
“可是我习惯了，我——”
“不是你自己说你装成那样很难受吗，那个社会已经崩溃了。”
斯嘉丽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在纠结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明明这都是他自己说的，那自己却好像做不到。
斯图尔特呆愣愣地看着带着一些不解。但是又为难得抓住他把柄高兴笑起来的斯嘉丽，那种曾经在舞会上缠绕过他的热气，再次在此刻浮现。
那个社会已经崩溃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虽然他认同自己的观点，但他也知道自己是异类，所以他从来没有倾诉表达过，他已经做好自己会孤独一生的准备了。
这是第一次真的有人接纳了他，并且告诉他，他所恐惧的会把他赶出去的社会已经消失了，这里是一个新的世界。
他可以随意的做自己。
斯图尔特血液里那种惯于嘲讽的冲动似乎想立刻活跃起来，说点什么俏皮话来掩饰这巨大的心慌。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声音却有点发飘：
“诶……你这话的意思是……以后准许我用真面目对你？比如……总是像这样笑嘻嘻地惹你生气？”
斯嘉丽皱起眉，似乎没想那么多，只是纯粹基于她刚刚听懂的那套生存逻辑下了判断：“不然呢？”
斯图尔特忽然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发出一种介于抽气和笑声之间的、奇怪的声音。
太荒谬了，第一个理解自己的存在，竟然是一直被自己视为笨蛋的斯嘉丽。
这太恐怖了，他感觉自己心跳剧烈的快要将他撕碎开来，把他自己变成斯嘉丽眼睛里的光芒，太不可思议，也太令人上瘾了。
“……你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啊，那些男人们爱上你，真的是理所应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