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嘉丽回来后，斯图尔特熟悉的、甚至略带主导性的存在感就慢慢地消退了。

    他每天对斯嘉丽说自己要出去碰碰运气，几乎不再过问庄园的事情。

    对他本人来说，这非常轻松，等到了斯嘉丽的归来，可以把事情都丢给斯嘉丽了。

    ……

    战争所带来的后遗症，实实在在地影响了这里所有的每一个人。

    不再富裕的生活让他人的抱怨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在向斯嘉丽抱怨着想要些新的食物。

    尽管在斯图尔特之前的藏匿下，他们的食物选择并不单调，勉强还有些富裕。

    但这终究是不同于往日的。以往那种不用为食物发愁的富足，给了他们挑剔的理由。

    还在养病的妹妹们不愿意接受现实，小韦德害怕地总是躲开斯嘉丽，就连她的父亲，面对斯嘉丽都在表达不想就吃这些东西过活。

    在抱怨之下，斯图尔特倒让斯嘉丽感到意外。

    他与梅兰妮是塔拉唯二不抱怨的人。

    但他的状态又和梅兰妮不同，梅兰妮望着斯嘉丽，眼神中总是透露出包容与宁静，然后帮她接过小韦德的负担。梅兰妮默默忍受这一切，然后提供支持。

    斯嘉丽是能够理解的，因为这就是梅兰妮的性格。

    而斯图尔特却是意料之外的。

    斯图尔特面对她吩咐的任何事情，无论多脏多累，无论他再怎么没适应或者没干过，都会一声不吭地接手。

    最开始，在斯嘉丽带着探究的目光注视时，斯图尔特回应的还是带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本来紧绷的下垂眉猛地展开，维持在斯嘉丽熟悉的状态。

    日复一日的劳作后，斯嘉丽注意到，他身上那种曾经游刃有余的调侃气息消失了，却也并未变回她记忆中那个无趣的背景板。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倦，被人注视后才会稍微恢复令人不适的笑，维持不了多久又会垮下去。

    随着那副笑容的消失，斯图尔特真实的情绪也泄露出来。斯嘉丽敏锐地注意到——他在生气。

    那双淡灰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她看不懂的、剧烈翻涌的情绪。像是怒火，又像是某种极致的隐忍。

    可是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向斯嘉丽抱怨，他的沉默本身就像一种最沉重的抱怨，让斯嘉丽感到莫名心烦。

    她宁愿他像苏埃伦一样吵吵嚷嚷，那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指着他的鼻子咒骂，而不是现在总是有一股气，被憋在喉咙里，骂不出口。

    斯嘉丽甚至曾恶劣地故意挑衅，试图点燃斯图尔特潜藏的怒火，盼着他表达不满或怒意，好让她有机会撒气。

    可这个男人每每让斯嘉丽失望，或许是一种不失望。

    斯图尔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摆出害怕的模样，他不害怕她，甚至摆出一副令斯嘉丽毛骨悚然的温顺。

    他比斯嘉丽要更高。态度异常的谦卑和平静，面对斯嘉丽的盛气凌人。

    他选择迅速垂下眼帘，让斯嘉丽看不出他的神情。只留下一句简短的：“好的，斯嘉丽。”

    出去，又带回来零星能用的东西。

    斯嘉丽第一次发现万用的手段失效了，她愣在了原地，只能看见斯图尔特的背影。

    对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斯嘉丽宁愿对方把自己当成傻子嘲笑，也不想看到对方这副恶心地无视。

    斯嘉丽有了一种挫败感，她无法掌控这个男人，明明对方在自己的认知中就是勾勾手就能贴上来，但是从亚特兰大到现在，这个男的一直在刷新自己的认知。

    她看不透他，不知道他那副沉默服从的表象下到底在酝酿什么。

    这种困惑，在一次她与妹妹们的冲突中达到了顶峰。

    就在苏埃伦嚷出“你一定是在扯谎！”的当口。

    斯图尔特刚好拖着疲惫的步伐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两只瘦弱的野兔。他听到了苏埃伦的尖叫。

    他没有像当时被斯嘉丽责怪那样选择沉默地走开，而是停住了脚步。苍白的脸上咧着嘴角，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和嘲讽几乎要化为实质，此刻，他不再摆出丝毫温顺的模样。

    斯图尔特用一种异常平静，却每个字都像浸透了毒液的语调开口说道：

    “奥哈拉小姐扯谎？有什么必要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苏埃伦的哭闹，让三姐妹都安静了下来。

    他竟然在维护自己？

    斯嘉丽一直觉得觉得自己对待所有人的态度，遭到讨厌或者谩骂或许都是正常的，正如妈妈埃伦所说的教导，女性应该温和而高贵。

    而艾埃伦每天在斯嘉丽耳边的抗拒，也让斯嘉丽更加的习以为常。

    她没有想到斯图尔特会在这里选择维护她，明明也被她带刺攻击过。

    斯图尔特的目光扫过苏埃伦，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位小姐，更像是在看一个愚蠢透顶的物件。

    “我亲爱的苏埃伦小姐。用用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

    “难道这破败的景象，这空荡荡的粮仓，我们身上这些破烂不堪的衣服，这一切都是斯嘉丽为了吓唬你而精心布置的舞台剧吗？”

    “好像斯嘉丽才是从亚特兰大跑回家的吧，塔拉的破败她都没有直接目睹，相比之下，你应该更比她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他的语气里的恶意几乎毫不掩饰：“所以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不是不愿意。

    “而是‘不能’理解——我们已经穷途末路，连黑奴都没有，甚至就快饿死了这个简单明了的事实呢？”

    “可是我没有干过，我现在还在养病……”

    “我们这里谁干过？！你亲爱的姐姐斯嘉丽吗？还是我？之前谁不是一点活都不用干的存在。”

    斯图尔特不耐烦的打断苏埃伦懦弱的解释。

    “你现在在养病，你姐姐也没有让你马上就下床吧，只是在跟你规划你之后要干的而已。”

    “没干过可以学，学习如何在新时代活下去吧，别整天做着梦了，你姐姐快累垮了，没那个时间照顾你。”

    苏埃伦的脸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最终“哇”一声真正地哭了出来，卡琳紧紧搂着她，吓得大气不敢出。

    斯嘉丽站在那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席卷了她。

    剧烈的、近乎痛快的解气。

    他说出了她最想说的、最尖刻的话，把她连日来积压的烦躁狠狠发泄了出来。

    更让她感到顺心的是对方又回来了，那种让她感觉到恐惧和不安地顺从，重新变回了带刺的针，一种熟悉与安心感紧紧包裹住斯嘉丽的全身。

    他看透了她的虚张声势，害怕，对这个烂摊子的无力感，甚至她对待妹妹们那粗暴手段下的无奈。

    他什么都知道。

    而他最后那句“你姐姐快累垮了”，让斯嘉丽瞬间感到一阵几乎站不稳的虚弱。

    斯图尔特似乎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那股支撑着他发出恶毒言论的怒火迅速消退，留下的只有更深的苍白和空洞。

    他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让他窒息。

    猛地转身，再次沉默地、几乎是踉跄地冲出了房门，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通往门廊的黑暗里。

    只剩下苏埃伦压抑的啜泣和死一般的寂静。

    斯嘉丽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所有情绪，冷硬地开口，声音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

    “现在闭上嘴。如果明天谁还想有东西吃，就别再把力气浪费在哭和抱怨上。”

    ……

    但那天晚上，斯嘉丽失眠了。

    过往与斯图尔特有关的场景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斯图尔特顺从的态度，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剧烈情绪，他恶毒的维护。

    以及他最后逃离时那近乎崩溃的背影。各种画面交织在一起，惹得她心烦意乱。

    她起身，想下楼喝点酒，或许那能让她冷静下来。

    走下楼梯，却看见外面台阶上坐着一个模糊的、蜷缩的身影。月光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和那头熟悉的金发。

    是斯图尔特。他还没睡。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背对着她，肩膀微微垮着，不再是白天那个尖刻的斗士，也不再是那个沉默的苦力。

    只是一个被无尽的疲惫和黑夜包裹着的、异常孤独的年轻人。